雨,秋雨。
温柔的秋雨。
这场雨从傍晚时分开始下,一直就这么细细密密、缠缠绵绵地落着。
雨水落在树梢上、落在青石路上、落在泥土上、落在行人的身上……
落在了一切它可以沾染到的地方。
这雨并不让人讨厌。
它并并不激烈、也不算寒冷,它似一名温婉的女子,轻抚着这个世界。
它有一种让人沉静的力量,每一滴都挟来一份淡淡的惆怅。
直到……夜幕降临。
这雨变了,从女人变成了女鬼。
它疾疾而落,凄凄而泣,激烈地将一阵阵沁入骨髓的寒意泼洒下来。
就在这冰冷的雨夜之中,十余道披蓑戴笠的身影,穿过了小镇正中的街巷,来到了一间客栈的门前。
乓乓乓——
客栈的门已经关了起来,但门外那名魁梧的汉子还是毫不犹豫地敲响了门板。
片刻后,屋内传来了人声。
“谁啊?”听声音就知道,应门的是个普通人,完全没有武功底子,不过身子骨还算硬朗。
“你这儿是客栈,那来的……自然就是客人。”门外的汉子回道。
门里那人听了,战战兢兢地回道:“这位客官,小店……已经住满了,您请另寻……”
“少废话!”门外的汉子厉声打断了对方的话语,抢道,“镇上就你一家客栈,这么大的雨,你让我们去哪儿?”话至此处,他顿了一顿,再道,“识相的赶紧开门!否则……”
砰——
汉子说着,抬起手来,又朝着门板拍了一掌。
这一掌,他是带着内力拍的,所用的力道……正好可以震得门后的人踉跄后退,但又不至于将其震伤。
“哎哟!”果然,下一秒,门里那人就惊呼了一声。
“客……客官息怒……”紧接着,那人便回道,“小……小的开门便是。”
这客栈的小二也是别无选择,很显然……他若是坚决不开,对方就要破门而入了。
于是,屋内立即就传来了搬动门闩的声音,数秒后,这门便向内开启了。
而那外面的十几道身影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鱼贯而入,转眼间已尽数涌进了客栈的大堂之中。
此刻,虽然客栈早已打烊,但这一楼的大堂里,仍是灯火通明。
堂内的十几个四方桌子,全都坐得满满当当;光看打扮也能知道,桌边的那些客人们……全都是江湖中人。
“这……这位大爷……”那小二在看到壮汉之时,称呼也从“客观”变成了“大爷”,他摆着一张苦逼脸,用无奈的语气言道,“您也看见了……小店……真的是已经住不下人了,非但是客房都满了,就是坐的地儿……”
“无妨。”壮汉摆了下手,打断了对方,“我们站着!”
他也算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去为难一个跑堂的,未免就有些丢人现眼了。
因此,他主动提出了一个解决的方案。
“那……”小二小心翼翼地从嘴里往外挤着字儿,同时,抬头看了眼正缩在二楼栏杆那儿偷看的掌柜。在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后,小二才接道,“……那行,各位……这边请吧……”
小二说罢,便过去重新关上了门,架上了门闩。
而那十几人则是默不作声地走到了大堂的一角、就这么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望着大堂里的客人们。
没有人给他们让座,因为他们还没有那个资格。
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因为他们没那个人脉。
甚至,没有人往他们那里看上一眼,因为……坐着的那些人,也同样怕惹上麻烦。
说白了,此刻聚在客栈大堂里的这些人,基本都是半斤半两……
各门各派的实力相当,彼此之间谁也不敢说稳赢对方一筹。但是,若真的有人率先挑衅,那么被挑衅的一方……就是硬着头皮也得顶回去的,要不然以后就没法儿在江湖上立足了。
因此,在这里……一旦发生摩擦,就很可能会演变成不可收拾的武力冲突……而这种在几十个“渔翁”面前鹬蚌相争的事情,再傻的人也是不会去做的。
…………
夜,还在继续。
大堂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人都在等着同一个人,但他们甚至无法确定“那个人”究竟会不会来。
时间静静地流淌,这些人从八月十四的晚上,等到了八月十五的凌晨。
当又一轮不可避免的倦意袭来之时。
乓乓乓——
又有人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到了这会儿,小二已经困得快睁不开眼了,但听到敲门声,他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行到门后,言道:“谁啊?”
他话音刚落,门外的人便回道:“我姓左,半个月前在这儿订了房。”
这句话出口时,小二感觉自己像被人迎头浇了一盆冷水般……瞬间就清醒了。
而客栈大堂里的那些客人们,也是一阵鼓噪……
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变了,许多人本能地将手放到了自己的兵刃上。
很显然,他们在等的人……来了。
门打开了,左道收起雨伞,不紧不慢地迈门而入。
只见他一身素衣,背着一个包袱,身上也没有带什么兵刃。
乍看之下,此人长相气质皆是普普通通,基本就是个路人百姓,完全看不出他是江湖中人。
所以,当左道走进客栈的时候,大堂里的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个年头,没有网络、没有照片,画像什么的也是很不靠谱的。
不夸张地说……那是个戴上假胡子再换个发型就能冒充别人的年代、是个女扮男装都有人信的年代、是个你站在自己的通缉令旁边也未必能被认出来的年代……
像左道这种刚在江湖上只闯荡了一个多月、且曝光率相当有限的人,别人认不出来……也是非常正常的。
“小二哥,还记得我吧?”左道进来后,客客气气地跟小二打了声招呼,然后便从怀里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张纸掏了出来,“呐,这个是字据,订金那时候已经交了……你看。”
“诶~记得记得,怎么能忘了呢。”小二虽已十分疲惫,但还是笑脸相迎,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字据,并做了个“请”的动作,“客官您里边儿请,您的房间早就收拾干……”
“敢问……”小二连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便打断了他,“……足下,可是正一道的左道长?”
此言一出,大堂内所有的目光便齐刷刷地集中到了说话者的身上。
而那讲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此前带领着最后一批人进入客栈的壮汉。
“嗯?”左道闻言,眼神朝那人所在的方向一斜,随后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回道,“贫道正是左道,敢问这位壮士有何指教?”
“哼……”那壮汉冷哼一声,摘掉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刚毅的、中年人的面容,“在下青沙派掌门,横江掌,洪邦!在此……已恭候大驾多时了。”
“哦……”左道应了一声,贼眼珠子一转,又道,“那洪掌门找我有什么事儿呢?”
“呵呵……”洪邦冷笑一声,上前几步,“左道长,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他微微偏过头,朝旁边那些坐着的人扫了一眼,“在座的各位,还有洪某……自然都是为了左道长身上的一件东西而来的。”
“唉……”左道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说……我根本没有‘问鼎令’,想必你们也都不信吧?”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人们只是报以冷笑。
为什么没人信他呢?这话……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七月十五那天,左道从阑南三猑的手上救了孔玄,这本应是一件侠义之举。然而,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了左道的意料。
就在与左道分别后的当天晚上,孔玄死了。
他死于一杯毒酒。
毒,是平凡的毒。酒,是平凡的酒。
但人喝了,还是会死……平凡的被毒死。
孔玄死在了此前下榻的客栈里。
他的马还在、他的行李和盘缠也在,但是……他身上的问鼎令不在了。
接着,一个消息便在江湖上不胫而走——“孔玄死于鹤鸣山正一道一个叫左道的道士之手,问鼎令也已被此人夺去”。
这个消息最初是谁放出去的,已是不得而知,但……这个锅,左道肯定是背上了。
自七月十六那日开始,左道就开始不断遭到追杀和暗算,无论他走到哪里,来夺令牌的人就紧随其后。
很明显……有人一直在追踪他,并且将他的行踪不断地散播出去。
起初,左道还会向那些来夺令牌的人表示自己并没有拿那玩意儿,然……几次之后,他就发现,那是毫无意义的。
你说你没有,他们不信;你把衣兜儿和行李全掏出来给他们看也没用……他们会认定你是藏在了别处。
于是,左道很快就放弃了解释……
反正道理也讲不通了,他也不可能束手就擒、让人大刑伺候啥的。因此,剩下的对策无非两种——跑,或者打。
跑,左道擅长;打,其实他也不虚。
明枪,他不怕;暗箭嘛……左道在这方面可是宗师级人物,跟他玩儿阴的,江湖上的这帮哥儿们恐怕还嫩点儿……
就这样,左道化解了一次又一次暗杀、奇袭、围捕、挑战……
短短半个月里,至少就有几十个准一流以上的高手去找过他,而这些人里……有些被他杀了,还有些大败而归。后者,往往会添油加醋地把左道的实力吹捧一番,以粉饰自己的失败;而前者的死,则成了后者那套说法的最佳佐证。
这样一来……左道的“凶名”便迅速在江湖上传开……
古往今来,武林中还从来没有一个人以他这种惊人的速度打响了名号。
至八月初,左道来到了苍龙镇,也就是苍龙山下唯一的小镇。
他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逃亡也是徒劳的……只要那个“杀人夺令”的锅还背着,他走到天涯海角都不得安生。
为了摆脱这种没完没了的追杀,他决定将这件事情一劳永逸地解决掉。
所以,他在苍龙论武前半个月就来到这里,在客栈里订了一个房间。他很清楚……这个消息,不到两天就会被飞鸽传书传遍江湖。
做完这事儿以后,他再度上路。
而那之后,来追杀的人便减少了许多……虽说还是平均三天就会遇到一批,但总比那种日常遇袭的节奏要好了。
一方面,是因为左道的名号越发恐怖,让那些实力不足的追杀者不敢贸然找上门来;另一方面,就是因为他订房这个事儿……让很多想着埋伏他的人找到了一个固定的目标。
与其追着他满世界跑,还不如来苍龙镇守株待兔……反正那些人八月十五本来也要聚到此地静候新任武林盟主出炉的。
于是,就出现了眼前的这一幕……
“既然各位都不信,那我倒想问一声了……”见没人应话,左道便接着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我,又打算怎样呢?就算我真有令牌好了……我看在座的少说也有十几个门派,若我把令牌拿出来了,你们是准备将其剁碎了平分吗?”
他这个问题,一针见血,直击要害……
“你们每一个门派,都觉得这里有利可图,然后就来了,但这样想的人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左道见他们还是没说话,就继续火上浇油,“诸位各怀鬼胎,谁也不愿先动手,因为谁先动手,谁损失就大;先动手的就算抢到了令牌,也极有可能被旁人抢去。可是,你们又不愿意就此离去,因为走的人多了,剩下的人就可以动手了,抢到令牌的机会就大了。”
左道可是个人精,他最擅长的就是揣摩他人的心理,三言两语之间,就把这些人的心事全给道破了。
“所以呢……洪掌门,您还是省省吧。”说到这儿,左道看了洪邦一眼,随即,又看向了大堂内坐着的其他人,“在座的诸位英雄,也都省点儿力气吧。”他耸了耸肩,“我就问一句……此时此地,你们谁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参加苍龙山论武的?只要你现在站出来,明天……哦不,已经是今天了……今日午时,你就替我上山去吧……”他摊开双手,摆出坦然的神色道,“反正你们认为我令牌肯定在我身上嘛,那就当我把令牌给了那人好了。”
他这么一说,在场的这些人还真就不好办了……
打,谁也不愿意先动手;走,谁也不愿意先离开;站出来,没那胆子、也没那实力;不站出来,那……那也就只能任由这位左道长为所欲为了。
就在左道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上楼之时,不料……
“哼!好一个能说会道、善使权谋的道士!”二楼某间房内,忽然传出一声厉喝。
说话声自客栈二楼的一间房中响起,且并不算很响,但是……却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足可见……言者的内力之深厚。
嘭——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乍响,一道人影从房中破门而出,越过二楼的栏杆,倏然落在了大堂之中。
别的不说,仅凭这登峰造极的轻功,就已足够让大堂里那些二流角色哑口无言。再加上刚才那阵那句话所展示的内功修为,就算不看脸,众人也知道来的是一位绝顶高手。
“你是真觉得……”来者站定后,便目视左道,朗声问道,“……没人敢站出来了是吗?”
此人话音未落,他周围的那些武林人士已纷纷站了起来。
“飞……飞鹤大侠!”
“飞鹤大侠……尹无常?”
“尹前辈居然亲自现身了……”
“尹前辈已经十年未在江湖中出现了吧……”
“有人说他去了关外闭关修炼,还有人说是去了海外寻仙,没想到……今日竟会在此出现。”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
这位飞鹤大侠一现身,立刻就被周围的人给认了出来,从他们的议论声中……左道也能听出,自己眼前的人是个厉害人物。
尹无常白发白须,身着一身银灰色锦袍,纵然身形不高、略显老态,但往那儿一站,照样是气势迫人,俨然一派宗师风范。
此时的左道并不知道,这位飞鹤大侠,乃是这个位面中的传奇人物,论武功、论辈分、论对江湖的贡献……如今的武林盟主廖天豪只能算是他的徒弟辈儿。
“这位老伯……”数秒后,左道将其上下打量了一番,问道,“您这就算是站出来了对吧?”
“放肆!”尹无常还没接话,旁边的一个路人掌门当即冲着左道怒喝道,“这位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飞鹤大侠尹无常、尹前辈!你居然叫他老伯?”
“呵呵……无妨。”尹无常却是笑道,“老伯就老伯……”他背着双手,摆出一副高人风范,“老朽这把年纪,却也担得起这种叫法。”他说着,朝左道逼近了两步。
此时的左道早已进入了戒备状态,虽然他看上去站着没动、而且姿态非常放松,但实际上,他这个状态,是可以在一瞬间就使出神劋杀人的……
“嗯?”尹无常逼近左道的这个举动,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对手。
但没想到,才走了两步,他就发现事情不对……
眼前这名年轻人,看上去三十岁都不到,且貌不惊人……其浑身上下不但没有透出丝毫的内力浮动,而且连杀气都没有。给人的感觉……这好像就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
然而,尹无常却无法去“接近”这个普通人。
像他这种身经百战、武功境界已臻化境之人,身体中已然拥有了一种查探危险的本能。此刻,正是这种本能在阻止着他前进;他的身体能感觉到……如果再往前走,哪怕只是一步,就有致命的危险……
“这……”尹无常的脚步是被迫滞住的,所以他的动作显得有些奇怪。
在场的都是习武之人,或多或少都看出了些许门道,他们都知道……尹前辈不是不想再走了,而是“走不过去”了。
“哼……”尝试了几次之后,尹无常退了一步,重新站正,“呵呵……哈哈哈……”他又笑了,笑得也颇为豁达,“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他感慨了一句,再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能有这番修为……”
“好说好说……”左道不是很明白对方为什么退缩了,但他是见风使舵的行家里手,再加上当了好多年的畅销书作家,接受媒体采访什么的也是常事儿,所以……装逼扯淡说场面话什么的,他拿手的很,“贫道不过是练了些粗浅之术,在前辈这样的高人面前,我又岂敢谈什么修为。”
“呵……左道长不必过谦了。”尹无常又道,“江湖传言,你用的是掌,但我却能看出……你用的是剑。”他微顿半秒,加重了语气道,“……最强的剑。”
“哦?”左道闻言,神色微变,心道,“这老头儿还真有点儿门道,我当着很多人的面使用过神劋,大部分人都以为这是掌法、指法、还有人以为我在用暗器的……但这尹无常,还没见我出手,便知我用的攻击方式最接近于剑法;另外……他刚才止步的那个地方,恰好临界于我最有把握将人秒杀的攻击范围……”
念及此处,左道已意识到了——眼前的这位老者,很可能是他来到这个宇宙后所遇到过的最强对手。
“你非但手中无剑,心中亦无剑……”尹无常的话还在继续,“旁人感觉不到你的内力、也捕捉不到你的杀气,此乃无意、无形之境,唯有以武入道之人,方可触及之境界……”他说这话时,显得有些惆怅,“老朽穷其一生,也未曾到达这境界,没想到你年纪轻轻……”
“诶~老伯,我可没说我还年轻啊。”左道这时打断了对方,“我只是‘看上去’年轻而已。”
听到这句话,尹无常顿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随即笑道:“呵……原来如此,素问道门渊源深不可测,今日一见……当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至此,他们俩的对话,已经远远超出了旁人所能理解的范畴。当然了……那些二流高手们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这两人在说什么,但他们心中都明白……这是逼格太高所致。
“但……尹某不明白……”此刻,尹无常对左道说话的语气已经变了,听起来已没有了那种前辈的架子,而是一种在与平辈人交谈的感觉,“左道长……为何要做杀人夺令这种事呢?”
“哈!”左道笑了,“我有承认过我杀了孔玄么?”
这时再听这话,人们便听出了一种不同的意味。
“还是……你们有谁,看到我拿出过那令牌了?”左道又接着问道。
“哦?”尹无常面露疑色,“左道长的意思是……”
“我一直就是‘那个’意思。”左道回道,“只不过没人相信我罢了。”
“可是……”尹无常道,“是谁……又为什么……要来诬陷于你呢?”
“这个嘛……”左道冷笑,“哼……我知道是知道,不过,这事儿在这里说不合适。”他顿了顿,“今日在苍龙山上,我便让大家看出好戏……见个分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