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的巴厘岛的夏天,和往常的那些年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
皇宫前的游客熙熙攘攘,举着喇叭的导游喊得嗓子冒烟,街头的运货小车塞得路都堵住,头顶的太阳晒得万物焉焉。来此地度假的富豪们此刻大多在高级酒店的泳池里懒洋洋地泡着。
宋爱儿站在大皇宫前,手举着高高的牌子,牌子上写着几个中文大字,走近一看,才能看出是“金太阳旅行社”。每看到一拨中国游客路过,只听她懒洋洋的声音:“地导,地导,两百块游巴厘岛。”
一个领队带着团走过,宋爱儿上前:“中国人?第一次来?需要导游吗?”
“谢谢,不需要。”
“看一看吧,我们提供特色行程。”
“都有什么特色行程。”
“带大家坐船去其他小岛”
“这附近还有其他的小岛?”
“当然。”宋爱儿从包里费劲掏出价格单,“看,龙目岛,吉利岛,还有比较近的蓝梦岛,都是周围的小岛。”
“来回很远吧?”
“放心,到时候我会带着大家坐船。”
带团的领队忙着点人,这时才看到她拉客,对方是和她有过节的人,立刻举着喇叭在游客中大声:“团员们,团员们,注意了!注意了!在巴厘岛当地,经常会出现一些非法黑导,大皇宫前最多。她们没有任何导游资格证,旅行社还被挂过黑牌,经常举着牌子勾搭过路客人,说可以带你们去附近小岛。这是假的!这是假的!请不要轻易相信!请不要轻易相信!”
游客们一听这话,纷纷将价格单还到了她的手里。
宋爱儿来不及收,单子掉了一地,她只好一个个地拽住:“叔叔!叔叔!阿姨!阿姨!你们不相信,我给你们看我的中国身份证!”不一会,皇宫前的人都走了。
宋爱儿吁了口气,在乌布市场附近找了个阴凉处,拿着帽子扇风。不远处的树荫下,正坐着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画家。正在给人画肖像的男人朝看了她一眼,唇角忽然微微抿起。“怎么了?”保持微笑的顾客问着他。
宋爱儿的小脸被热气憋得通红,正呼哧呼哧地吹着气。
收回目光,男人用画笔梭梭地轻描着阴影:“没什么。”一整天的生意都不好。
回去时,旅行社老板老赛正在看连续剧。荧光反射着小旅社的内间,杂而乱,什么东西都堆得满满。梯子上挂着毛巾,桌上摆着汽水,换下的旧轮胎摞成了一堆。
没有装空调,夏天夜里的天气热得叫人发疯,宋爱儿的汗流得像刚洗过脸一样。
老赛看见她,慌忙地站起身:“回来了?”看她心情不好,一边给她盛饭,一边殷殷又问,“生意不好?”扒了两口饭,宋爱儿便饱了,把筷子一撂,从包里抽出支烟。老赛在背后问:“爱儿,你去哪里?”“抽支烟去。”抽烟的时候,她还在数着钞票。
花钱像流水似的,用的总比挣得多。她数着钱,一遍又一遍,再数也多不了一张,索性一股脑全收起。
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在下头响起:“别数了。”
宋爱儿抬头一看:“又是你。”
男人手插着裤袋,仰头看她:“数一千遍也不会多一张。”
“我乐意。”
“你今天没挣着钱,我都看见了。”
夏天的夜晚,汗水濡湿了脸颊,男人的有力的肌肉被白背心勒出形状,背上还背着画板。
他比她收工迟,大皇宫晚上还有客人,画快速肖像画可以一直画到很晚。
看她数钱数得眼珠子都快掉出眼眶了,罗林忽然一笑:“你就那么爱钱啊,宋爱儿。”
宋爱儿翻了个大白眼:“难道你不爱?”
“可是我不会骗人家说,那些根本没有开发完全的小岛是人间天堂。”
宋爱儿听得随手把一个小石头砸向他。男人伸手象征性地挡了一下,两人的打闹让其他人看见了。
一个小女孩赤着脚从男人身边跑过。年轻的男人摸摸她的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糖果。小女孩咧开嘴,笑着跑开了。
真是个非常好的人,温和,明亮,像一颗光芒恒定的星星,从老到小都喜欢他。
刚搬来的时候,两人还不熟。他一天二十四小时,窗帘总是拉得紧紧的,除了叫外卖时打开一下门,几乎从不出房间。有好几次,正在洗衣服的宋爱儿,就看见他穿着一身睡衣,一头微卷的头发,疲惫地掏钱,让赛老板帮他顺手倒个垃圾。
她问老赛:“咱们的新邻居为什么总是不出门呢?”老赛说:“听说是失恋了。”宋爱儿生平最看不惯为个失恋就哭哭啼啼的男人。
她又吵,经常跳个瑜伽操也要弄出很大动静。
有一天,对方终于忍不住打开窗,“你能不能安静点?”
穿着件小背心正跳得大汗淋漓的宋爱儿也忍不住了:“大哥,你看看现在才几点,七点钟!你是旧社会穿越过来的吗?”
罗林面无表情:“不好意思,我七点钟就睡觉。”
她不管,第二天不仅照样跳,还开了音箱外放。
这下他怒了。房子小,所有的电线都是外接的。他找到通入她房间的那根,拔了。宋爱儿在一片黑灯瞎火中摸索了半天,恨得牙都痒了。
隔天,他在房间里昏天黑地地躺着,警车一路呜呜叫着开来。他打开门,警察说,有位小姐报案,说这里的人已经一个星期没出门了,还有一股奇怪的味道传出,她怀疑里面的先生已经变成了尸体。
罗林气得朝四下看,她人呢,她自己怎么不来。
警察同他认真解释,她不敢开门,要我们过来看看。
那天,罗林终于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了。下了楼,他点了支烟,蹲在旅行社的大门口,等着她回来。
宋爱儿一直带队到傍晚才一身大汗淋漓地回来。看见了他,她只当没看见,直接就进了门。
他跟在她身后,“你是不是要为你今天做的事情解释一下,宋小姐?”
宋爱儿擦着卸妆油,这看看,那抹抹。
他忍着气:“宋小姐。”
她把油都抹完了:“咦,你下来啦?”
他气得把她的手一拽:“别岔话,今天报警的是不是你?”
宋爱儿当然说:“不是。”
他盯着她的脸:“不是你,还会有谁说我是具尸体?”
宋爱儿听得笑了:“你现在是什么污水都往我身上泼啊,先生。你说我报警,别说报警这种行为不犯法,就是犯法,你有证据吗?”
罗林气短:“没有,我只是怀疑。”
宋爱儿于是说了句话,这句话让罗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整个人都不好了。
宋爱儿说:“你怀疑?你怀疑我报警,我还怀疑你喜欢我呢。”
他看着她:“你说什么?”
她还没完:“拔了我电线的是不是你?对着窗勾搭我的是不是你?现在还弄个什么子虚乌有的借口来找我搭讪。你不是才失恋吗?这么快就喜欢上我了?看看,看看,嘴上说着不喜欢,抓着我的手倒是很紧呢。你再这样,我才真的要报警了。”
他听了一下把她的手松开,指着她的鼻子,好半天才丢出一句:“你……你不要脸。”
不要脸的人多了去了,真是没见识。宋爱儿丝毫没把这句辱骂放在心上,继续每天早起,乐呵呵地挣钱。那阵子她的生意好,每天都会有许多客人,常常要换着班跑。
宋爱儿带团,偶尔也会带他们进购物店,买或不买,都好商量。碰上带老人团,有些老人玩得累了,宋爱儿夜里还会带着一些本地的热带水果跑去看他们,所以游客们都喜欢这个好说话的年轻女孩。
她在屋子里跳瘦身操,音箱里轰隆的全是音乐。跳完操,她又把水果放进榨汁机里,榨出一杯杯的鲜果汁,还挨个地敲门送给邻居。砰砰的敲门声常吵得他刚睡下又不得不坐到桌边愣愣地出神。
她看见他备受折磨,心情好得不得了。如果不是那件事的发生,如果不是那个偶然,两人还会这么一直斗下去。那时候,宋爱儿是想把他气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