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暝的时候,树下的人陆陆续续走了。久藏和小橘子这回一人背了一个包袱,久藏的包袱里面放着那幅画,卷轴露出来一截,好像剑柄似的。小橘子的包袱里放着邻居哥哥的脑袋,失去生命的脑袋背在身上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和背一块大石头差不多,可是小橘子执意要带着,这是她的全部家当。
“走吧,今天是斋戒的日子。”小橘子说完,从树上跳了下去。地上还有残留的弹壳。
“斋戒是什么意思?”
“一年里有这么一天,不能出门,不能打仗,不能喝酒吃荤,爸爸妈妈也不能睡在一张床上。如果违反了,是要杀掉全家的。所以刚才那些人不是不想找到我们,是要赶紧赶回家去斋戒。”
“那我们呢?”
“我们?”
“我们这么大摇大摆在街上走,会不会有人来抓我们?”
“不会,你想,今天到街上抓我们的人不也是违反了斋戒的条例吗?”
“哦。”久藏没有听得十分明白。
小橘子拉住久藏的手说:
“久藏,我们去头城吧,给你爸爸报仇。如果说报仇这件事还有个好日子的话,那就是今天了。”
“把我领过去,你就回家吧。”久藏认真地说。
“我的家我自己背着呢。”小橘子用手拍了拍背后的包袱,“你的家在哪?”
“长白山脚下。离这里很远。”
“报了仇,能带我去看看吗?”
“那还用说,只不过两个人得带上三十个烧饼,要饭的滋味可不好受。而且我家那边很冷,你得加个袄子才行。”
“记住了,我们走吧。”
“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久藏在心里说着,跟着小橘子向头城走去。
清早的京城起了雾。雾越起越大,一点声音也没有,远处的景物已经有些看不见了。久藏闻到这乳白色的雾里面,似乎裹着血腥气,也许是下了一场大雨的关系,把地上,树上,水井边,天井里的血气引进了雾里。不知是雾越下越大的关系,还是因为离头城越来越近了,血腥气之重,渐渐超过了妈妈身上的气味,久藏心想,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闻到妈妈临死前的味道,那只断头秃鹰的样子重又浮现在他的脑袋里,脑袋滚在炕上,眼睛还在眨着。
“头城到了。”
久藏下意识地握紧刀柄,抬头看,头城,竟是一座大庙。没想到在这么大的京城的中央,竟然有一座庙,庙门开着,天井里立着一座金色的香炉。香炉里面却一根香也没有,是了,本叫做头城,不是庙来着,怎么会有人上香呢?小橘子伸出手,把久藏的手攥住,眼睛盯着香炉后面高大的佛堂,佛堂近在眼前,可又好像远在天边,隐在雾里看不清楚。久藏把小橘子的手捏了捏,泥一样软,雪一样冰,扭头去看,一双眸子钢刀一样亮着,映着他的一张污脸。
“走吧。”小橘子牵着他的手,跨过和她膝盖一般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果然是一座佛堂。不是什么宫殿,可比宫殿还要高大,高耸入云。佛堂正中,一尊硕大的泥佛,久藏和小橘子站在他面前,好像一对走失的蝼蚁。泥佛上面伤痕累累,脸上竟然钉着一把尖刀,直没刀柄,不知是谁有这么大的力气,扔得这么远,钉得这么深。身后的雾气没有消散,反倒越来越浓,快要伸手不见五指了。久藏盯着佛头看,那佛把一只手端在胸前,看眉眼,似乎是在哭着。怎么会有哭泣的佛像呢?久藏又糊涂了,和家乡庙里高兴的小佛颇不相同。不过来到这里,也许应该习惯糊里糊涂才好。
“这是头城?”久藏问。
“是头城。曾经这四周围都是卫兵,走近了就要杀人的,远远只能看见佛堂,今天不知道卫兵都哪里去了。”
“头城不是城啊。”
“是啊,可是大家都叫它头城,可能原来是座城吧。”
“现在就剩下一座庙?”
“可能吧,”小橘子说“因为太久没人走近这里了。”
“赤发鬼在这里?”
“赤发鬼在头城,我从小就知道的,应该没错。”
久藏咽了口吐沫,喊道:
“赤发鬼!”
没有人回答。
“赤发鬼!赤发鬼!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久藏大声喊着。
还是没有人回答,只有那尊大佛耷拉着眼角,似乎在哭着,也听着。
“赤发鬼!你给我出来!赤发鬼!”久藏提刀四顾,大声喊着,十分心急,这个赤发鬼难不成已经离开了京城,或者不小心让谁杀了,或者已经得了急症死了,京城人还不知道?
“你看!”小橘子突然叫了一声,用手指着佛头。
佛笑了。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一条通红的大舌头在嘴里动着,那只端着胸前的手伸到头上,挠着已经浮动起来的头发,佛堂里顿时荡起滚滚灰尘。灰尘滚过,久藏才发现,这佛不是光头,而是长了一头金黄的,乱麻一样的头发,被手挠散,披到了脸上。
“你是久天的儿子?”佛说。
“是。你是谁?”
“阿弥陀佛,赤发鬼就是我,我就是赤发鬼,赤发鬼不可能不是我,我除了赤发鬼谁也不是,明白了吗?”
“没有。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爸?我爸是久天,曾经是京城的屠夫。不是屠夫,是教头。”
佛一愣,用手指着久藏说:
“你是傻子?”
“他不是,他是久藏。你怎么是这个样子?”小橘子说。
“我?我为什么不能是这个样子,我想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难道你这个小姑娘也是个傻子?”
“我是小橘子。现在京城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树上挂的都是人脑袋。爸爸妈妈不见了,哥哥也死了。”
“知道知道,变得很有意思啦。你说是不是?小姑娘,想当年若不是我,把京城分而治之,哪还有你呢?早就饿死了。”
“现在还不是也在死人。死得更多。”小橘子仰着头,大声说。
“阿弥陀佛,是死了些人,流了些血,世间万物有什么东西是没有代价的呢?想要永久的自由,想要无穷无尽的金子,这十几年的代价不算大,小姑娘,秩序就要建立起来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你,正可以享用他们留下的果实。”
“树上没有果实,都是脑袋。”久藏说。
“久天的儿子?”佛朝久藏扭过头。
“是。”
“久天是我的好哥哥。我本来给他准备了一块京城呢。谁想他竟然不要这个,非要取我的性命不可,你说你爸爸是不是有点不识抬举?除非逼不得已,谁愿意杀自己的大哥呢?你妈妈呢?当初让她给逃走了。”
“妈妈死了。”
佛摇了摇头。
“可惜。还是死了。所以你今天来,还想给你妈妈报仇?”
“是,都是因为你。”久藏把杀猪刀横在身前,“今天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带回妈妈的坟前面。”
“好啊,来吧,把我的头砍下来带回去吧。”佛把树干一样的脖子伸过来。
“你脸上的刀是怎么回事?”小橘子忽然说。
“每年的这一天,脸上就多出这么一个东西,非常之痒,也拔不出来。”佛说“可能是因为那年三区和六区的年轻人叛变,一个人拼死在我的脸上砍了一刀。不过明天就好了。”佛的声音突然变得古怪起来,一字一句好像一阵寒风一样吹进久藏和小橘子的耳朵里。
久藏突然举起了刀,照着佛的脖子砍下去。
“使劲儿砍。”佛扭着脸,用手拨开头发,露出满是泥浆的脖子,说:“你砍完了,就该轮到我了。变成佛之后,在这里站了许多年,你们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