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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拖拉机铿铿铿地在羊肠小路上慢吞吞挪移,一溜儿的黑烟从前面顺过来,吴钦坐在后面猝不及防地被呛了一大口,他颠得七荤八素,两眼冒金星地牢牢抓着拖拉机边缘才没被甩出去。

吴钦跑出来游山玩水有两个月了,当初慌不择路带出来的那点钱早给折腾完了,银行卡还都装大款地给留给李以衡了,中途手机被掏包了没办法只能买了个二手的,总之现在是穷得寸步难行。

他脾气又倔得很,再苦再难打死不肯回头。

他拖着行李箱在街上四处溜达的时候,在电线杆上层层叠叠的小广告中找到了一个招工广告,没有学历要求,没有经验要求,甚至都没有年龄要求。

正好适合他这种三无社会青年,他都找工作找了一个星期了,奈何他人看着娇气一瞧就是个吃不了苦的主,也没有文凭没有工作经验,哪哪都碰钉子只能自己喝西北风了。

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没什么可图的又穷得叮当作响,倒也无所畏惧,犹犹豫豫地打了电话过去,没想到还有专车来接。

从小娇生惯养的吴少爷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坐拖拉机,开始新奇得很,上了车后被突突了半天,他肠子都悔青了。

村口往里走不到一里,桃花源似的,过了那条泥泞小路,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一座规模不小的薰衣草庄园毫无预兆地闯进视线中,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和掺杂其中滥竽充数的紫色马鞭草混在一起,心型的紫色花田边儿种了一溜儿的向日葵,这紫黄紫黄交映的感觉,还有旁边高高竖起的加粗五彩字体的硕大广告牌……

吴钦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

到了地儿,被领着见了老板,黑黝黝的中年大叔简单问了几句,便毫不犹豫地拍案决断,生怕他跑了似的。

吴钦心想,包吃包住,月薪三千,饿不死就成,也没多想就答应了。

他跟着到了住处,远远看见青色小山坡下用铁丝网罩住的一排简陋的铁皮小平房,顿时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领路的大爷指了指第一间屋顶还漏着风的屋子,扭过头对吴钦和蔼地说:“小伙子,那以后就是你的屋了。”

隔壁穿来几声鹿鸣,吴钦吃惊地望过去,铁丝网对面一群梅花鹿睁着圆溜溜的黑眼睛也望着他。

嗯?……

吴钦出门隔着网一路数过去,梅花鹿,孔雀,珍珠鸡,甚至还有一窝雪白毛绒的真兔崽子。

铁丝网尽头有棵老树,拴着匹很俊俏的黑马。

大爷走过来递给他一把钥匙,拍了拍他这个后生的肩,语重心长道:“小吴啊,我们庄园养殖的这些动物以后就交给你喽,待会儿我好好掰扯掰扯咋的干,小伙子用点心,死了丢了都是挺麻烦的。”

吴钦语气艰涩,问:“养这些……证都全不?!”

“这你放心,我们都是正规养殖,游客观赏还要收费嘞!”

“这些难道以后都我一个人喂?”

大爷倒十分耿直:“老板招不来人嘛,活苦工资低没人愿意来,所以这山上就你一个人住。”

“……老大爷,你说现在后悔还成不?”

“小伙子做人不能不厚道啊,都签了合同的咋样反悔,大爷我就在山下的竹楼里住着,在那片儿养蜂,吃饭就在我那凑合,有什么事了也可以来找老头子我。”

吴钦一想毁约要付的赔偿金,抖抖嘴角不再说话了。

得,饿不死就成。

但显然,吴钦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了,在寂静荒凉的山上住的头一夜,在半夜就被爬上脸的多腿虫子吓得花容失色嗷嗷直叫。

折腾了半晚最后欲哭无泪地抖着腿在院子里搭了吊床凑合过了一晚。

身无分文的他第二天借钱去镇上买了各种杀虫剂粘鼠板和墙纸,又给自己办了超大流量包,在营业厅里求着让人家给下载了几十部电影。

他是真怕自己在山沟沟里无聊死。

乡村饲养员吴钦摸爬打滚吃糠咽菜的奇幻生活就这样渐渐走上了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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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灯光昏暗音乐旖旎,人群肆意喧嚣的酒吧外场相比,隔音包间里气氛明显僵持得多。

李以衡放下酒杯,伸手在烟灰缸里摁灭了烟头,拿出一份文件扔在对面人眼前。

“这是你酒吧里所有违规的事项,解决得了的解决不了的,都在里面,我耐心有限你知道的。”

对面年轻的男孩哭丧着脸,泫然欲泣:“哥……我真的不知道吴钦去哪了,他没和我联系过。”

李以衡垂着眼睫,又点了一根烟:“再给你一次机会。”他抖了抖烟灰,并没摆出什么架子,却充满威胁地补充道,“你想好了再说。”

韩于飞快哭出来了:“……我不知道……”

李以衡很少情绪外露,他严肃起来的样子就像一把能割开骨血撕掉面具的刀,所有的虚与委蛇在他面前仿佛都无所遁形。

他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道:“哪里都查不到吴钦的消息和踪迹,我怕他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很担心他,我希望你能把你所知道的,一丝不漏地告诉我。”

韩于飞点点头,乖巧地应承下来说着一定一定,点头哈腰地请走了这座尊神。

转身就面目狰狞地将吴钦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认命般气哼哼地在网上买了个电饭煲,地址栏里填的却是祖国大地上某个不知名的小乡镇。

妈的,冤家,真是碰上冤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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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钦拆开快递,接到电饭煲的时候,那养蜂阿爷正在他的院子外给黑马剪指甲钉马掌。

吴钦在鼓捣那吃饭的家伙,阿爷完事后噙着烟斗也过来了,他瞧着吴钦趴在看那英文的说明书,忍不住啧啧称赞。

“小吴是文化人哩,读的懂洋文呐!”

吴钦挠着头回过头不好意思道:“哈……没有没有,我大学都没读完的……”

阿爷在地上磕了磕烟灰,问道:“娃子咋不把大学念完喽,大学生可有文化,啥都懂嘞。”

“不想念了就不念了呗……”

像是来了兴致,一辈子走南闯北的阿爷对大学似乎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一口气问了他许多。

“小吴哪个大学的学生啊?”

吴钦一顿,轻轻说出了学校的名字。

“那可是个好学校呀,可惜了唉……那小吴你学的又是啥子?就那个啥来着……哦对,专业,小吴是啥子专业?”

“学舞的。”

“学武的?”阿爷上下打量着他的长腿窄腰,眼神惊异,笑呵呵地哦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小吴你骨骼清奇,确实是练武的一把好手!”

吴钦觉得阿爷下一秒就要像个深藏不露的江湖高人一样说一句,“不如我收你为徒,传与你绝世武功!”

知他听岔了吴钦也没解释,反正都差不多,都是要伤筋动骨的。

吃完饭,俩人坐在门口柳树下的石墩上唠嗑,阿爷笑着看路边那几个挽着胳膊来偷看吴钦的小丫头,摇着蒲扇问:“小吴,你瞅瞅看有没有稀罕的姑娘,我们村里的闺女长得都俊嘞,不少都托阿爷来向你打听打听意愿。”

吴钦拉着挂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汗:“阿爷,我结过婚了。”

“那你咋……”

“离了呗”吴钦过着嘴瘾,“媳妇儿跟人跑了,人家不要我。”

阿爷有些紧张,觉得是自己挑起了吴钦的伤心事,抖着胡子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

“唉,这几年不想找伴这事儿了……难受。”

阿爷拍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小吴,咱可是男人,不能跟女人太计较,也不能跟自己过不去呐。”

吴钦还没顾得上回答,小河边的鸭子又被狗撵着嘎嘎嘎地狂叫起来,吴钦掂起手边赶鸭竿冲过去打狗。

再少一只鸭子他又要被扣工资了!

天高云淡,静静的老柳树前,波光粼粼的小河边一通轰轰烈烈的鸭飞狗跳。

人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无论怎样,不管没了谁,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一分一秒都停不得。

道理他都懂,只是有时,会情难自控。

——

吴钦平时早上六点就要起来割草喂鹿,快到了年关,天越来越冷,起床也愈加困难,几乎每天都是悲伤逆流成河般地爬起来干活。

他晒黑了一大圈,手指上全是割草留下来的疤,背上还有雄鹿鹿角刮出来的伤,娇气包没人宠着惯着了就得自己学着坚强。

后来就懒得离开了,庄园里祥和静谧似桃花源,曾经浑身是刺的他身处其中都好像被磨平了棱角,但更重要的是,在这里,那个人便找不到他。

腊月二十三,晚上吴钦刚入睡里被拍门声和猎狗的叫声惊醒,阿爷在屋外大喊着:“小吴!!快起来!笼里的孔雀飞了!那只白孔雀也跑了!”

吴钦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披着军大衣就踢踢踏踏地跑出来,拿着强光手电就跟着阿爷上山追孔雀。

他和阿爷分头找,寻了半夜他什么也没找到,鞋还给跑掉了一只,脚底板被磨得不成样子,他气喘吁吁地坐到树下,看着狼狈不堪的自己,自以为平和的心却生出不尽的怨怼。

究竟为什么要在这里受罪啊!犯错的又不是自己,为什么要逃?为什么不敢面对?还说自己坚强,坚强个屁!

他一边抹泪一边忍着疼继续找,终于在天光熹微,一丝丝晨光挤破沉郁时,在黑黝黝的乱石堆旁看见了那只正迎着光抖着羽翎像要乘风而去的白孔雀。

吴钦看着这一幕想起自己也曾跳过白孔雀,流光溢彩的灯光打在他舒展开的身躯和精致的面容上,仿佛时光移转,恍惚间,他好似在万众瞩目之中看到台下一双灼灼的目光,那是丝毫不掩饰露骨爱意的,能够烫熨灵魂的注视。

那是谁的注视?竟能那样炙热。

记忆回笼,吴钦一个猛扑凶狠地抓住了那只最贵的孔雀,抱着它就奔下了山。

阿爷果真是世外高人厉害得紧,除了那只白孔雀,他几乎把剩余的那些绿孔雀全都给撵了回来。

吴钦高兴于没丢孔雀不用赔钱,打着哈欠给孔雀笼加了几道锁,正要准备打道回府睡个回笼觉,山半腰出一群乡村非主流中二期少年骑着轰鸣作响的摩托车一路摔着啤酒瓶涌上山来。

吴钦拧着眉头,回屋拎了根粗长的擀面杖就出去教训青春期的年轻人了。

人生本就不易,为什么要自找苦吃!他心焦力瘁,怒火燃燃,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飞扬跋扈的少年时期。

领头的那辆摩托车车灯被吴钦气势汹汹地敲碎了,一群半大的孩子没见过这种又野又痞的架势,也不敢和他来硬的,雷声大雨点小偃旗息鼓地在一片哨声和夹着脏话的吆喝声中撤了。

但吴钦没想到,隔天他扛着一袋饲料回来,小院外杵着一个人影,人影旁边是一辆车灯被敲碎的摩托车,吴钦认出他了,是昨晚那一群小孩中被他欺负得最狠的一个。

那个半大的少年转过头执拗地看着他,圆溜溜的眼睛像他喂的那些幼鹿。

吴钦骂人质问的话到嘴边的又咽了下去,斜着眼瞧他好笑地嗤了一声,懒得和中二期少年计较,大汗淋漓扛着饲料袋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