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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顾平川从宫中离开,上了自家马车,已近日暮。
随侍的仆从见他衣衫单薄,赶忙将车中备好的暖手炉交给他,将帘子都挡得严实些,而后问道:“相公,咱们今儿还是先去谢雪亭?”
顾平川正在擦着发梢的滴水,闻言动作一滞。想了一下这样的雪天,那个人大概不会在吧,便道:“不必了,直接回府。”
“是。”仆役应了一声,探头去告知车夫,坐回来的时候却在想,自家郎君真是奇怪。那谢雪亭,分明正是落雪之时才值得一去。可他平日动辄就往那儿跑,怎么好不容易下了场雪,反而不去了呢?
然而顾平川向来话不多,尤其不喜将心事对人言,他便也自知无从相问,老实地闭上嘴,压下好奇心,安安静静地坐着。
马车嘎吱嘎吱行驶出一段距离,这条路走多了,大概也就知道行进到什么位置。在下一个路口,向左转是回府的路,向右转则会通往谢雪亭。眼见着快到交叉口,车夫准备唤马儿转头了,却听里面突然传来顾平川的声音,淡淡道:“还是去谢雪亭一趟吧。”
“是。”马车都已经向左转了一半,车夫又赶忙勒住缰绳,命骏马退回几步,改为向右。
又行进了一会儿,到谢雪亭的时候,由于天色愈晚,气温愈凉,落下来的积雪已经不会立即消融,在草地上和亭是给保留了爵位以示感激,实则也只剩下空名罢了。”
“但留得青山在总是好的,若宋家真想东山再起,便在战场上杀出个功名来也不是不可能。”苏解语笑道。
而后二人一同想了想自己认识的那几个以宋落天为代表的宋家纨绔子弟,只觉这条路也当真任重道远,不由默契地相视一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话题又回到荣寻身上来。
每每念及这个少年帝王自亲自处理政务后所采取的种种举措,顾平川都会片刻失神,细细品味。
如苏解语所言,他是个心性善良的孩子,也是一个有勇有谋的帝王。
岁月喑哑,红尘萧索中,有一个如此温柔的少年,如何能不教人感动?
纵使作为本应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皇族血脉,他小小年纪便承受了太多灾厄。经历了那个自己称为“母后”,敬重有加的女子亲手毒杀父亲,又于纷乱之初除掉了自己生母一族的创痛;经历了南迁之路的颠沛流离,阅遍世上最不堪触目的阴暗与疾苦。依然内心光明,没有一丝阴霾。
他说自己不想报复,也没有征服他人的野心,只希望从此不再有战乱纷争,国运昌盛,百姓平安。
他说若能实现这一心愿,哪怕要他即刻赴死也甘愿。
顾平川只要想起这个面容祥和,却时常带着忧虑的少年在风雪中伫立,试图穿透厚厚的云层,寻找到能够普照人间的光明的目光,便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都在轻轻颤抖。那种愿意为了他的心愿抛头颅洒热血,倾尽所有追随他左右的冲动怎么也难以安定。
这正是他做为一个臣子,一直在追寻的最崇高、最终极的人生目标。
而荣寻也愿意全心全意相信他,这又是多么难得。
他在庆幸的同时,也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很沉重。这个温柔的帝王既需要他辅佐,也需要他保护。
他不会让这朝堂上的风霜刀剑伤害他。
不会,他再也不会沉默旁观,再也不会隐忍不发,再也不会做任何有可能伤害到自己所珍视的人的事。
若有疾风骤雨向那座上的帝王袭来,他顾平川必然会用自己的身躯替他挡下。
见他眸光颤抖,似有所思,半晌无言,苏解语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后,犹豫着唤了句:“宁泽?”
便见他缓缓抬头,一双幽深的黑瞳里燃着火光,少顷后才逐渐平复,朝她淡淡一笑,道:“怎么?”
“没什么。”苏解语摇摇头,低眸浅笑,“只是感慨,士为知己者死,顾相能够追随陛下这样的明主,当是此生无憾了。先前多年怀才不遇,想来也是造化使然。这样一深思,便觉着缘分和际遇,都是很神奇的东西。不一定越早便越好,也许等待的结果更令人期待。而到了那时,过程中经历的苦难,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番话莫名地说进了他的心坎里,轻易拨动心弦一震,顾平川抬眸深深注视着面前这个虽然相识已久,却觉着最近才开始渐渐熟悉的女子,只觉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虽不够惊艳鲜活,却有着别样的细腻温柔。这温柔化作一股涓涓细流,暖暖地,悄无声息地注入了他的心底,将灵魂深处的孤寒一点一点融化。伤口有了一种被抚慰、治愈的感觉。
苏解语说完这番话之后,却笑容一僵,显得有些尴尬,仿佛一不小心泄露了不该言说的心思,见着天色已晚,便干脆找了个借口,准备起身告退。
顾平川这才回过神来,想起方才自己盯着人家姑娘盯了半天,也着实失态,便收敛情绪,端雅恭敬施了一礼,与她道别。
原本不想多言,然而待到苏解语带着席笙撑着把绘着青鸟翩跹的油纸伞走远了两步的时候,他却鬼使神差地又问了句:“兰姬明日可还会来?”
苏解语心头一跳,缓缓停下脚步,回眸看着他,含笑点了点头。随着这个笑容的绽放,他便仿佛看到雪虽然还在下着,隆冬尚未结束,可那令人向往的春天,已经带着微醺的暖风,款款而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