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顾明复至今还记得那是一个很热的夏天,他站在赵力博的书房里,空调开得很低,冷得他在外面烈日之下苦苦等着而出的汗都慢慢收了回去,鸡皮疙瘩起了一胳膊,赵力博穿着量身定制质地精良的衬衫坐在书桌后,神色复杂地看着面前立着的那个,与自己的眉眼有五分相似的少年,许久以后才问了一句:
“你叫什么?”
“顾明复。”
“明复......”他把那名字在嘴里过了几遍,依旧没怎么说话,大概是想起了些什么陈年的往事,许久以后,才又开口问了一句:
“你母亲......她怎么样?”
“肝癌,去了天堂,在上个月。”少年没什么表情,带着褪不开的英文味,书桌后的男人远远地看着他,花了很久,才说道:“你倒是长得像我。”再补充了一句:“不过比我好看。”
“sheis......was......”少年还是习惯地说出了英文,愣了许久以后才又回了一句:“我的母亲曾经很漂亮。”
“我知道。”
赵力博不是多话的人,顾明复也不是,许久以后少年才又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我只是想来看一看,赵先生,你不用太紧张......”
“她后面嫁给了frank,我们很幸福,她说,她不需要你的愧疚,只是我好奇,想来看一眼你们,我不会打扰你们的生活。”
俗套至极的故事,一个已婚男人一时酒醉与秘书滚在了一起,顾明复的母亲顾清在第二天主动提交了辞呈,没有再出现在赵力博的面前,十九年后,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少年带来了一个死讯和一个从天而降的“儿子”。
“如果赵先生你不信的话。也可以给我验dna,我不会打扰你们......”
“够了。”
“......”这回顾明复彻底安静了。
“后面你有什么打算,想要呆在这里还是回美国?”
“我母亲说中国是个很美的地方,我打算先去四处逛逛。”
“钱够吗?”
“不用你操心,我自己会挣钱。”
“嗯?”
“我看这附近都有招临时工的,我可以一边旅行一边打工。”
赵力博沉默了一下,才说道:“是我对不起她。”
“她不这样觉得。”少年笑了笑,跟他扬了扬手,道:“我想你应该很忙,我该走了。”
“你去哪里,我让司机送你。”
少年还是笑,摆了摆手说道:“不用了,谢谢。”
那少年的笑没有到眼底,在转身那刻便放下了扬起的唇角,步伐倒是很坚定,他走出赵家的别墅,夏日正午的阳光狠狠地打在眼前,顾明复扬起头,抬手遮住了一部分阳光,让自己缓缓地适应过来,再慢慢地走下去。
他的自行车被拦在保安处,慢慢地走下去的时候看到了来往的车流,富人区哪有这样在烈日之下独自行走的人,赵力博的别墅区依山而建,顾明复来时大概花了半个小时走到了上坡,下来的时候倒省了些劲,夏天的太阳实在太热,烫得他肌肤有些灼热的疼痛,他也干脆顺着下坡小跑着下山。
一个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递给了他一张名片,道:“你好,我叫蒙茂,是一个导演,可能这样比较唐突,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兴趣参演一个电影。”
顾明复愣住了,蒙茂从兜里摸索了半天,不知道想掏出点什么东西来,少年往后退了一步,老神在在地又开始装外国友人,道:“I’msorry,InospeakgoodChinese......”
蒙茂皱了皱眉,感到有些可惜,赵辰摇下车窗,扬着眉看着蒙茂,问道:“怎么回事?”
那少年看了眼车里的赵辰,漂亮的眼睛里起了那么一点点讶异,不过没有人在意,蒙茂转眼看向车里的爱人,道:“中文不行......”
看到那少年听不懂中文,赵辰倒也乐了,眯着眼问道:“那是日本人韩国人?我也就日语还行,帮你几句?”
顾明复看着赵辰,赵氏的大公子和财经报道上严肃谨慎的模样完全不同,倒是含情带笑地看着蒙茂,他生了一双和赵力博不算相似的眼,严肃时倒的确果敢谨慎,如此笑起来,也的确有几分迷人。
烈日下的少年立刻反应过来,用他从本地人这儿学来的唯一一句方言讲道:“嘿,这过分了啊,哥们儿。”
蒙茂和赵辰闻言都笑着看向他,顾明复笑着向他们吐了吐舌头,赵辰和蒙茂大概以为是这小骗子暴露了,顾明复看向他们,也笑,换成中文又道:“可我的确中文不是非常好。”
这倒是的确,顾明复的母亲从小就有意识地用中文与他交流,但除了她以外也没什么人会跟他讲中文,导致一开口依旧有着挪不开的口音问题,蒙茂皱了皱眉,道:“没事,不用说台词,我只需要你露几个脸,就当做个兼职,你如果有意向的话可以联系我。”
顾明复刚回国没多久,也没什么固定住宿,正打着的零工也的确不会有去拍电影的工资高,于情于理,的确也可以尝试,更何况,蒙茂后面的赵辰倒是让他意想不到。
赵辰与赵力博三分相似,想来是与顾明复没机会得见的夫人更为相似,不远处的那个男人是与他流着相似血液的兄长,少年收回了看起来有些过分的眼神,蒙茂拍了拍他的肩,道:“你可以去外面搜搜我的名字,我不是骗子,我是真的导演,拍电影的,我现在还有事,要先行一步了,如果对这个有兴趣你可以过来找我,打这个电话,我近期应该都在这里。”
蒙茂说完了一大串话,忽然想到这孩子中文不算很好,又慢慢地问了一遍:“DoImakemyselfclear?”
顾明复:“那成,懂了。”
赵辰听他这一声半像不像的京腔,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对着蒙茂笑道:“你这真是随便哪里捡来了个宝儿啊。”
少年也是笑,向他们摇了摇手,道:“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蒙茂显然心情不错,又问道:“你中文很好,是哪里人?”
“我在美国长大。”
“我就用几个镜头,耽误不了你太长时间,试镜应该这个月底之前都在这里,如果有兴趣就打电话给我,当是尝试一下。”
少年的眼睛在车里的赵辰身上转了几秒,最后扬起眼来问他:“我能有多少片酬,我缺钱。”
蒙茂笑了:“这会儿不怕我们是骗子了?”
“我在报纸上见过赵公子的脸,能让他开车的人,总不至于骗我这个一穷二白的。”
赵辰听见这几句话忽然也笑了。
约是日头毒辣,白衣少年眯着眼睛笑了,活像一只不知什么计谋得逞的小狐狸,很久以后赵辰发现的时候也才想起来那天的小少年到底为什么笑。
顾明复的出道就这样草率地定了,直到后来讲起来,都只能说是运气实在好。
他出道的第一部影片没有在国内过审,第一个角色没有一句台词——也难怪蒙茂对他不算好的中文并不是非常在意。
那是蒙茂压了许多年的一个剧本,这次背后有赵辰资金加持当个放松,请了演技艳惊四座的叶争为男主角,讲述的是八十年代初的同性恋成长,顾明复没有出现一句台词,是wen革时期被捉奸在床的一个同性恋,与自己的同性情人衣衫不整地站在批斗大会上,刚懂些事的主角站在台下,与他跟着人潮咒骂着兴奋着的父母不同,少年有些畏缩的眼睛黏在同性被扯露的肌肤,最后望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
台上的顾明复的情人在咒骂这苍天,
在哭泣,而顾明复看见了那道来自主角的目光,勾着唇,绽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他的样貌极好,这笑把这美变得凄绝又苦绝,带了点蔑视,倒像是自己做了什么光荣至极的事。
像是有什么人发现了他的笑,惊声问道:“还笑,他还敢笑?”
铺天盖地的东西冲了上去,有人抓起了地上的石头,有人冲了上去,一拳打在这丧尽天良的流氓身上。
少年的主角站在躁动的人群之外,安静而又麻木地等待着人潮平静下来,两具尸体落在公社前的两边,隔着生死与虚幻的人潮,遥遥相看着对方。
那笑着的人没有把笑容挂下,而是睁着那双快被打出眼眶的眼睛,诡异而又温和地看向自己曾经的爱人。
少年麻木无神的眼睛里终于闪现出那么一点点的泪花,最后又跟着父母,离开了他们。
可耻的同性恋。
蒙茂的影片就叫《耻》,没有在国内公映,但在国外得了不少奖,顾明复的知名度却的没打开,天赋已出,最后杀青的时候蒙茂问他有没有兴趣继续拍戏。
“你要还我吗?”少年像是还没从戏里的绝望出来,愣了许久才问道。
“我?”蒙茂故意打趣到:“那也看你这中文怎么样,我看你英语倒还可以,我这边有个朋友,刚从百老汇回来,在国内想办个话剧剧团,你要不要过去试试?”
“就我这中文?”
“唔,他们对英语要求不低,中文还真没什么问题,而且我看你外貌还可以,要不要跟着去碰碰运气?”
少年的眼睛花了很久才回了神采,转过来对他道:“那谢谢了......茂哥。”
“这几分钟你就入戏,到你这边都是一边过,我也不过就是可惜你了,就第一次拍的表现,你还不错。”蒙茂看着他漂亮的眼睛,总觉得有些相似,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最后又打趣了句:“你也是命好,和我也算有缘的,我不过顺手帮帮你,路是你的,最后还是要自己走,你要是说话还这样,怕是就没咱俩见的分了啊。”
他看着蒙茂手上的红绳,笑道:“不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