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其实顾明复根本不记得秦栎说过的第一次相遇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他短时记忆非常好,但等到时间一长就只记得比较重要的事,比如杀青宴那天他其实正在准备剧团的面试,吃饭的时候赵辰就在隔壁包厢,他的哥哥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与他碰了杯酒,说了些有缘人之类的话,再象征性地交换了一下联系方式。
顾明复小时候的邻居是一对来自英国的夫妇,他对中文发音不算敏感,但母语到底还能敏感些,这面试的沙翁剧总归也比别人占些优势,他那几天忙这些弄得焦头烂额的,也大概是没工夫对付这见了一面就没下文的小帅哥。
他家金主爸爸还不是他家金主爸爸的时候,顾明复也实打实地吃了几年苦头——他这半吊子中文和几乎为零的表演经验的的确确是个非常大的问题,但他好在英语可以,不至于被赶出去,倒也能混口饭吃。
在很久很久以后的访谈里这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那阵子过得很辛苦,但的确很充实。”
他第一次对秦栎有印象是在他谢演以后,那天他替补顶了一场演出,全程紧张,好在没有什么大错处,下台后他本来就想跟人喝酒,就在后台门口碰到了等候多时的秦栎。
门口等着的男人身高还要比顾明复再高一些,秦栎素来注重锻炼,形体虽然倒比不上那些个健美先生,但没换下的西装依旧勾得这身形挺拔坚毅。
顾明复结束了以后陪着和男主角一路过来说着话,眼垂着看见更衣室门边靠着一双极长的腿,心里忽然一声“卧槽”,顺着那窄腰抬起眼来,一路向上就落入了一双带着些紧张的墨色眼眸。
“顾先生。”
男主角见他有朋友,便先行一步,顾明复见这帅哥叫的出自己的名字,倒也是心情不错,“你认识我?”
“蒙茂导演的杀青宴上我们见过一回。”
顾明复看着他,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也不知道到底想没想起来这个人,他随即又将头上的假发扯下来在秦栎面前晃了晃,笑着问道:“你后面有事吗?”
“没什么事。”
“那等我卸个妆,等下再聊。”顾明复挠了挠有些乱的的头发,本已经转身进门,又冒了出来,问道:“那你明天有事吗?”
秦栎一下子没准备好,楞了一会儿,顾明复看他的样子倒也反应过来了,笑着说:“我是在问你能不能等下喝酒,没别的意思。”
这下彻底轮到秦栎楞了,张着嘴许久以后才说道:“不通宵的话,可以。”
他近了才发现因为台上的跑动,顾明复的眼线已经晕开来,有些乱糟糟,却好像因为这样的不完美而显得格外可爱些,头发也乱,扑的腮红也晕了,他看得有些入迷,顾明复本想再回他几句,看着那眼神这才反应过来了,道:“哎呦我这汗流得顶上卸妆水了吧?”
秦栎笑了笑,没又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那我在外面等你。”
秦栎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等来了他的阿尔贝,这回他才终于算是真正看清了顾明复的样子。
和他想着的矜贵倒也不同,一件黑色的工字背心外套一件衬衫,破洞牛仔裤穿了也不知多久,扯着嘴笑,嘴角上叼着一根还没点着的烟,抬着一边眉毛问道:“要吗?”
“不用。”
“那我可以吗?”
“你随意。”
顾明复又扯着嘴角笑了,点着了烟,迎着夜风吐了个烟圈,才有些二十出头的小青年样,仰起头来看着他,像是没话找话地说道:“我平常不怎么抽烟,今天有点紧张。”
“你在台上不错。”
“混口饭吃罢了。”
“我觉得不像。”他旁边的小青年扬起眼来看着自己,眼神倒是柔软了几分,又大着胆子说道:“你在台上,很不一样。”
本来顾明复想着叫上剧团里的几个人去大排档喝酒吃宵夜就好,但带着个西装男去吃大排档总感觉有些怪怪的,拐了几个弯便进了酒吧街。
顾明复领着秦栎径直去了街边的酒吧,清吧,人不多,只有一个驻唱歌手在唱着口水歌,秦栎也跟着他跑,没说什么话,一人点了一杯酒,秦栎第二天其实还有工作,虽然能喝,但也不打算喝得太多,顾明复抱着酒杯笑着问他,道:“我记性不好,见你眼熟却也叫不出名字。”
“秦栎,三年前我在饭局上见过你们。”
“你应该不是剧组里的人。”
“我那时候在隔壁包厢,你们进来敬过一轮酒,我见过你。”
顾明复倒是笑了,摇晃着杯里的酒,酒吧的灯光昏暗而又纷杂,打在那张漂亮的脸上,秦栎想来这人在等他的后文,道:“后来我也看过《耻》,的确不错。”
“蒙导拍得好。”
“说说你吧,秦栎。是悦耳的悦吗?”
“山有苞栎,隰有六驳。未见君子,忧心靡乐。”
顾明复这回嘴里的酒差点没喷出来,那小模样还真有点呆:“我唐诗三百首没有背完。”
“这不是唐诗。”秦栎忽然想到当时口条都不顺的小少年,这小傻子现在说话倒是吐字清晰条理顺了,可这一下子却又露馅了。
“宋词我只背了没几首。”
“也不是宋词。”
看这傻孩子又想开口,秦栎立刻抢答:“也不是元曲小说,那是《诗经》。”
“我说怎么四个字四个字的,我还真背过这样的台词,我在美国长大,我妈是华人,但是她还没教我到《诗经》。”
“她平时还教你什么?”
“唔,她倒是挺喜欢教我写字。我中文不好,但是我汉字写得很好看!”
一般是不会有人夸自己夸得如此纯熟,但想着这小傻子连唐诗都没背完,能写得什么好字,秦栎也就笑笑,顾明复看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会儿反而有些急了,问侍者要了纸笔,写下一串数字和自己的名字。
很漂亮的瘦金,顾明复在自己的名字后面写下了一个“秦”字,没有写下后面的那个字,推过去把那个字留给秦栎,问道:“后面的那个字我还是不会,你来教我。”
酒吧里的少年生着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勾人的模样活像一只撒娇的猫。
秦栎至今还留着那张纸条,一个手机号,一个名字,还有两人拼凑,得出来的“秦”与“栎”二字。
“陕西有个地方叫栎阳,是战国时期秦国有一阵子的国都。”顾明复支着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听着,又好像只是在看着秦栎,秦栎愣了一下,又开口问了句:“那你知道战国,秦吗?”
“听过一些,不过秦先生说什么我都听。”他没有说这一些是多少,只是抿了一口酒,继续道:“你是第一个和我出来喝酒跟我聊这些的人。”
秦栎挑了挑眉毛,像是并不在意地问起:“那其他人都跟你聊什么?”
顾明复勾着眼只是笑:“你猜啊?”
秦栎心里空了半拍,思索了一阵子,只跟他碰了碰杯,一口饮尽了杯里的酒。
顾明复像是仔细地思考了一番:“有说我定点走位的,有说我台词不行的,有跟我讨论人物性格的,哦,有的时候骂的是店家,我们之前去的那家火锅店,换了个老板就给我们缺斤少两地,我跟着一起骂过,还有lol,这简直就是世界青年沟通的最好桥梁啊......”
顾明复啧啧地品了品的酒,最后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句:“这在外面讨生活也太不容易了。”
秦栎被逗得笑出声来,问道:“谁说不是呢?”
“不不不,你们这些资本家怎么能懂我这剧场小演员的痛苦?”
“我几时又成了资本家?”
“三年前我没记得住你,但是我记得隔壁包厢有赵辰先生,与他同桌吃饭的,怎么不是资本家?更何况......”他的眼睛在这质地精良裁剪得当的西装转了几圈,手轻轻地放在那极宽的肩膀上,道:“我还算识点货。”
顾明复这一声识货也不知在说的是什么,像是包藏着什么祸心,却说得干净坦荡,好像就真的只是在讨论这件衣服的质地。
那搭在他肩上的手就这样从他肩上轻轻地挪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秦栎这一刻剧烈的心动是怎样随着那只离开的手平静下来的。
他在两年前和女友分了手,后面也忙于工作,没什么心思再找,那些送上来的也没什么意思,顾明复却好像怎么都不一样——他在那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会为男人动心。
顾明复向前搭他肩膀的时候身体微微前倾,恍惚之间还能看见工字背心包住的身体。那样年轻,那样的白,秦栎在健身房里看过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的也有,比他身材好的还有一堆——顾明复那时还没练出这可以随时营业的八块腹肌,他好像也没什么感觉。
那少年的眼睛漂亮极了,甚至有些过分,他反手搭住了那人的手腕上,那人的手有些凉,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顾明复倒是笑,把手抽回自己那里,又叫了两杯酒,示意他继续喝。
秦栎扬着眼,装作这一切都没发生过,然后继续喝酒。
过了许久,顾明复挤着眉眼问他,道:“要不,我们换个地方?”
喝酒过后,能去哪里?
秦栎想着那只抽回的手腕,倒真是有些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