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至而澜起兮第六章
谁人不死
城前的食恶鬼愈发肆无忌惮,随着哀叫和模糊的低吼,有更多的人沉溺进了食恶鬼营造的幻象中。
那些浸在幻象当中的人神情各异,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惧的画面,大多鬼哭狼嚎,更有甚者头痛欲裂,随后倒地不起。
有的伤者由于受了重伤,意志更加薄弱,在幻象里沉的极深,竟是已经全无痛觉,用自己鲜血淋漓的残肢在虚空之中挥舞,场面一时十分可怖。
更厉害的是,食恶鬼的幻象之间开始产生联系,不同的人脑海中的幻象可以相互交织,被幻境魇住的人们开始将周围的活物当做了在幻境中攻击自己的怪物,纷纷拿起一旁的兵器,摇摇晃晃的从地上站起,开始自相残杀起来!
食恶鬼甚至没甚动作,远瞻台上已经血流成河,每个人都以怪异的姿势扭曲的站了起来,嘴上甚至还带着能逃离恐惧的笑容。
他们身处幻境,早已不知道疼痛为何物,只知道一味的挥刀向前,那沾满鲜血的刀都落在了方才还与自己一同并肩作战的战友身上。
林青恒看着眼前怪诞诡异的局面,心下暗叫了声不好,但食恶鬼太多,只能迅速决断好及时止损,于是吩咐众人道:“食恶鬼映下的幻象愈发厉害了,再拖下去更加无法控制,去用些清心咒将魇的浅的唤醒,那些魇的深的,直接打晕带到远瞻台下,不得耽搁。”
“是!”
众人纷纷领命散去,争分夺秒的去救身陷幻境之人。
“梁文广”几步上前,跟在林青恒身后,将符咒拍在那些人身上,唤醒他们,让他们远离食恶鬼。
那些沉溺在幻境中的人们非但不配合,反而将这些救命的符箓当作是敌人一般,疯狂撕扯,甚至还朝着救他们的人挥起刀剑。
林青恒躲过一剑,手上动作未停,一个避让,突然转身问道:“梁文广,上月蛮人来犯,你下城杀敌受的伤好些了吗?”
“梁文广”似乎不知道林青恒为何要在此时问他早就已经过去了的事情,但血魂镜完整的复制了真正梁文广的所有记忆,他实话实说道:“将军,你可是记错了,上个月蛮人并未来犯。”他想了想,“你不是说,就连此次来犯的也非蛮人吗?那阵前被水鬼缠附的蛮人,可能只是个幌子而已。”
上个月并未有蛮人来犯,林青恒这样问,泰半是在怀疑他是否有假,可由于这个“梁文广”的记忆都是血魂镜从正主身上直接转过来的,所以他并未说错,算是躲过了这试探的一关。
林青恒并未借着他的话往下说,似乎就在此刻对梁文广的伤势格外在意,她执意捡起先前的话头继续:“上次之战,你右手虎口留下的伤疤现在还未痊愈吧?”
“梁文广”身影一顿,正在拍符咒的右手无意识的向林青恒看不见的的地方缩了缩,他接道:“将军不必挂心于我,区区小伤,早就好了,不值得一提。”
林青恒双眼迸出凌厉的目光,直直地朝着梁文广看来,“不值一提?那你为何要躲我,怕我看你伤口不成?”
“梁文广”怕是有道理的,因为这假的“梁文广”是血魂镜复制出的另一个人,虽然面容性格都同真人一致,可是在细节之处还是略有不同——
镜子里的东西,永远是反着的。
人在镜中被映出面容,左右是颠倒的。
也就是说,假的梁文广的伤口与真的伤口方向相反,虎口伤疤是在他的左手上。
若是林青恒看到,便可立即知道他是假的。
就在这一刻,林青恒身后的一名受了重伤的士兵提着长刀站了起来,奔着林青恒身后就是一刀——他方才在战时身受重伤,昏了过去,此时刚醒不久便又被幻境拖进去了,真可谓是刚离虎口又入狼窝。
林青恒早听见了刀风,转身抵住这劈来的一刀,随即绕到他身后,左手朝他颈子上就是一记手刀,这人登时就又昏了过去,可算是从虎口狼窝里彻底地逃出来,总算是消停了。
与此同时,“梁文广”绕过前头一具尸体,直奔前面在幻境中相互厮打的两人,他知道,这是他掩盖伪装痕迹的最好时机!
就在林青恒安顿那刚刚倒下的士兵时,“梁文广”朝着那拼杀当中的一人拍了张清心咒,又作势抬手去夺另一人的刀,他虚晃一招,手中的剑被那人打落。
接下来的事情仿佛顺理成章。
手无寸铁的“梁文广”为了躲避那人的长刀,只得徒手夺刀,只听他大吼一声,空着手迎着刀刃向上一拦,鲜血霎时顺着他的手腕流下来,那锋利如薄冰的刀刃,恰恰就砍在他拦刀的双手虎口之处!
只这一下,错位的虎口伤疤刹那间被新的伤口覆盖,伪装的痕迹如黑泥之上的白雪,飞速融化消失,即使林青恒再怀疑,再也找不出什么破绽来。
林青恒看见“梁文广”受伤,心中怀疑更甚。
她最初只是觉得梁文广被黑袍用什么妖鬼给魇住了,用他来传递假消息——毕竟梁文广到来的时机也太过巧妙,他刚刚将众多人的意志带进了低谷,城头就有食恶鬼现身,着实令人怀疑。
于是她故意用上月之战的消息套话,没想到梁文广并未上当。
但在她一瞥之间,发现了“梁文广”的伤疤似乎有异后,他便双手受伤,再无法辨认。
未免也太巧了!
梁文广跟她多年,没理由连两个被魇住的伤者都打不过,他那被打落的剑,多半有蹊跷。
“梁文广”哪里会不知自己这么做会引起怀疑,但权衡之下,这已经是他最稳妥的做法,起码不会立刻被识破真假,还能再拖上一阵子。
城东。烽燧台。
城东的这段十里烽燧台是北陇的最后一道防线,过了这道线,就是苍梧深山,这也是几个时辰前陈烁将最后一批百姓送出城的地方。
陈烁复命完毕之后就策马从城西回了城东,开始准备迎接伤者与即将撤下的将士们,他还未曾来得及同左右吩咐防线的布置事宜,便听见了城东的大门被人敲得“咚咚”直响。
这响声如那夜的惊雷一样,将陈烁炸了个头皮发麻,惊的他如坠冰窖。
有谁会在此时敲响城东的大门,是绕到城后的妖鬼?还是石道忠一行人在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不得已半路返回?
周围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扇高大的城门上,谁都不敢上前去开启那两扇闭合在一起的城门,未知的门后有可能是妖鬼的獠牙利爪,也有可能去而复返的石道忠。
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他们不愿意看到的。
正当踟躇的鼓点在众人心中敲个不停的时候,那声音减弱了,有几个胆子较大的将士朝着城门小心翼翼的靠过去,想去分辨门后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敲门。
隔着那扇大门,他们听到了最不愿意的可能——
伴随着小声的敲击声,还有几丝断断续续的微弱人声:“救命,属下......石道忠,半路遇袭。”
真的是石道忠他们!
这意味着妖鬼已经绕道了苍梧山背后,将他们的后路也封死了,他们如今就如同瓮中之鳖,被妖鬼围地密不透风。
朝廷那边已经将他们放弃,原本在这批百姓撤离后,若是妖鬼没有封死这道城门,他们可以先逃进山中,即使回不到中原,也可以另谋退路,起码有一线生机,可是这样一来,后路被堵死,便连最后一丝生机也消失了。
陈烁闭上双眼,像是在逼着自己接受这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众人心中亦是一阵拔凉,他们七手八脚的卸掉城门的铜锁,将石道忠一行人接了进来。
“怎么回事?不是已经安全出城了吗?怎么能伤成这样?其他人呢?”
石道忠出发前的干净甲胄已经被血泡了个透,脸上都是伤痕,一只胳膊以不正常的弧度向外翻折着,显然是已经断了,他胯下的马也不知去向,身后的百姓也比出城前少了将近一半,明显是遇到了妖鬼。
石道忠口中一直在涌鲜血,讲话十分困难,人群当中有一人上前替他回道:“我们与石将军出城不久就遇见了妖鬼拦路,它们不知何时绕到了城后,在路中央设伏将我等拦住,石将军让我等先折返回城,自己断后,我们这才逃了回来。”
陈烁一咬牙,握紧长剑道:“即刻关闭东城门,分一队人守住城东,当心妖鬼从后方偷袭!”他又向那人确认道,“你说是妖鬼在路上设伏?并非是偶然遇见?”
石道忠吞咽了一口血沫,挣扎着回道:“我们刚进苍梧,便有滚木从高处落下,将我们的前路堵死,接着便是四面八方冲出的妖鬼,变故发生之前未有丝毫端倪,必然是有预谋设伏。返城路上有几人折损,是属下办事不力。”
这厢话他音还未落,百姓中已经有啼哭声开始蔓延。
在逃命的时候,所有精力都被用来向前无休无止的奔跑,而如今暂时安全,惊魂未定,想想眼下处境,有几人不由得怕的哭了起来。
一个男人开口,显然被吓地狠了,声调都在颤抖:“还好我的娃娃已经随着他娘出城了,我就算是死在城里,也没什么遗憾了。”
另一个女人衣衫已经破烂,那一道道撕扯的痕迹昭示着方才在妖鬼爪牙下奔逃的惊险,她怀中还抱着个半大的孩子,听了这男人的话后不由哭道:“我夫君就在烽燧台上守城,凶多吉少,我与孩子在人群中走散,错过了先前的撤离。”
她望向自己的孩子,又是一阵垂泪,“我倒是无碍,只是我这可怜的孩子才四岁,该如何是好?”
低沉的情绪蔓延开来,人群中之中之余下一阵低泣。
烽燧台将要失守,城中将士死伤大半,粮草和兵器都已将近枯竭,等不到援军,还有一批没能撤出来的百姓。
北陇此时就像是被日光与人烟抛弃的荒原,孤悬西北数日,无人知晓,无人支援。
绝望如滚雪球一样越变越大,死死的压在所有人心头,压得人说不出话来,有更多的人放下了手中的长刀。
“啪嗒——”
数十个长刀落地的声响分外刺耳,又分外诛心。
他们毫无办法。
石道忠和陈说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绝望,石道忠到底还是年纪小,又加上身受重伤,腿一软,整个身子向下跌去,他沙哑着嗓子问陈烁道:“陈哥,我们是不是...遇见了死局?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里?”
就在此刻,远处马蹄声传来,滚滚黄沙四散飞溅又迅速落下,熟悉的女声朗声道:“朗朗乾坤之下,谁人不死?但今时今日,若是不拼上一拼,谁知道这一定是个死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