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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至而澜起兮 第五章 食恶鬼至

长风至而澜起兮第五章

食恶鬼至

在寂静当中,林青恒皱了皱眉,她一脚掀开了一具挡路的妖鬼尸体,快步走至“梁文广”身前道:“你说的弃子,是什么意思?”

“梁文广”并没抬头,他抿了抿起了干裂的嘴唇,两只眼珠四下撇了几个来回,不敢看她的眼睛:“朝廷听说了此事后,命人在苍梧山后架起了一道抵御妖鬼的屏障,人与妖都过不得,说...说是任由北陇城自生自灭,无人救援。”

谁都没有接话,绝望不可抑制的从人群中破土而出,遇风见长,瞬间席卷了烽燧台上的所有人。

没想到朝廷绝情至此,“人与妖鬼都过不得”,也就是说,即使他们拼死争取到了翻越苍梧山的时间,也会被那道屏障挡住,活活被困死在屏障和妖鬼的夹缝之间。

这根本就是在利用他们的性命来拖延时间!

“朝廷...这是不要我们了吗?”

“亏他娘的老子抛妻弃子辛辛苦苦守了五年边陲,换来的就是这么个结果?”

“朝廷的那帮老头们未免太不要脸!成天就知道说些听不懂的屁话,真正出了事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把我们扔在这卖命?老子不干了!”

沙漠并不会让人心荒芜,而此刻,“梁文广”带来的消息将他们的心境彻底变成了一片万径人踪灭的荒原。

面前是妖鬼深渊,他们临渊拼死厮杀,为的便是保住北陇这一道防线,将大齐百姓牢牢的护在身后。

——可是就是那群他们守护的人,在他们全心全意向前的时候,亲手将他们推入深渊!

这让人如何能够接受?

他们放弃了北陇,放弃了这里的百姓和士兵,任他们堕入万丈深渊,亲手封掉了唯一的生路,只在一旁袖手旁观。

被憎恨的人伤害并不疼,因为心里对他们本来就没有希冀。被寄予全部希望的人亲手捅的那一刀往往是最痛的——即便伤口愈合、伤疤消失,心头的痛却永远不会随着时间平息。每次被不小心翻出来的时候,都能让人痛不欲生。

绝望,就是此时凌迟着他们的那把尖刀。

所有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远去,烈火蒸腾的黑烟从地面升起,越过重重城墙,消散在无垠的荒漠之中。

城外阵前。

黑袍拈起他身侧垂下的铜色长铃,缀满细小铃铛的长铃发出阵阵阴森的响声,他抬头问一旁的瘦小妖鬼:“事情办得都可还顺利?”

这只在黑袍旁立着的妖鬼,赫然就是之前在密林中蛊惑梁文广一行人的魍魉鬼!

魍魉鬼看起来十分惧怕黑袍和他手中的铃音,它不会人语,只示意一旁的冥梵将装了真正梁文广的血魂镜呈给了黑袍。

“做得好,假消息放出去后,城中人必定绝望无比,此时此刻,不是闹内讧,就是已经扛起抵抗了。”黑袍的声音依旧尖锐刺耳,听来令人齿寒,他深吸了一口气:“他们的绝望,将成为我最好的武器。”

说罢,黑袍伸手,开始晃动起手中的铃,又在阵中万鬼嚎叫的声音中开口:“吾行此令,召食恶鬼,如有违逆,立入聻境!”

食恶鬼,是一种令人闻之色变的东西。

这食恶鬼说来让人闻之色变,倒不是因为它凶恶至极,而是因为它确实太难缠。

三纲五常之下,人生七情六欲。除却不食人间烟火、四大皆空的圣人之外,处事再冷静的人都有自己控制不了的情绪,正是这些造就了众生之间所谓的性格与处事方式。

有人会因为沙粒大小的事情愤怒半生,而有人即使身处岩浆中也依旧不急不躁,也正因为如此,世上才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七情当中,有喜、怒、忧、惧、爱、憎、欲。

正所谓“事可控而情不可控”,人的情绪在某些情境之下是无法控制的,例如金榜题名之喜、受人欺辱之怒、前途未卜之忧......

——再比如,身处绝境之惧。

人走投无路时,恍若身处沼泽,遍地未知的恐惧如无底黑洞中长出的嶙峋兽爪,不管不顾地拽着人往下拖。

在这没有尽头的下坠当中,站得起的人一生磊落,而那些站不起的,便会被恐惧与绝望缠绕终生。

这种由于人身处绝望而被激发出恐惧就是食恶鬼最爱的事物。

食恶鬼善食怒、忧、憎等情绪,其中最能令它迅速强大起来的,便是这一味“恐惧”。

食恶鬼会借助各种机缘来洞悉目标为何恐惧,然后幻化成具体的人或物令猎物更加害怕。当目标正身处于精神恍惚中时,就是最容易中招的时刻。

在食恶鬼和猎物的交战中,它们还会因为随时吸取猎物散发出的恐惧而变得更加强大,而猎物见到迅速变强的食恶鬼后,通常会更加惧怕,近而落于下风。

恶性循环下,在食恶鬼食用了猎物的“惧”后,几乎都可以轻松吞噬掉身处恐惧漩涡之中的人。

但若说要战胜这食恶鬼,其实说来也简单,只需要一招,那便是——

心存无畏。

这四个字说来轻巧,读上一遍甚至上下嘴皮子都碰不到。但世上之人能有几个在面对心中最深处的恐惧之时能够平如静水?

所以但凡是心有畏惧的人,都不是食恶鬼的对手。

黑袍这招煞是狠毒。

先是将真的梁文广关进血魂镜中,紧接着利用血魂镜复制出一个假的“梁文广”来替自己散播假消息蛊惑人心,激起城中众人的恐惧和愤怒,最后再放出食恶鬼,将这两种情绪激化放大,让人在绝望当中走投无路,最终被妖魔鬼怪当成盘中美餐吞噬。

——这是要兵不血刃将地北陇城中的众人逼上绝路。

远处瞻台上的众人已经坚守到了最后的时刻。

妖鬼还在源源不断的由黑雾中走出,如涛涛巨浪一般从城下涌上来,撕扯着城上将士们的血肉之躯。

猩红飞溅,城墙上妖血与人血混合在一起,连石块间的缝隙都已经模糊。

在“梁文广”到来之前,箭羽早已全部用尽。

死去将士的铠甲、废旧的铁刃、甚至城头上照明的火把都成为了武器,只要能击杀妖鬼的一切物品,都被人们拿来当做了武器。

本是热血做刀,丹心为刃,再加上一丝的破釜沉舟的煞气,构成了北陇远瞻台的最后一丝脆弱的防线。

可在“梁文广”带来了消息之后,众人热血转凉,丹心融化,连带着那一丝绝望中激发出来的煞气也消逝大半,本来就脆弱的防线化为凋零的枯草,在烽火刀尖之上摇摇欲坠。

这一击,实在是太痛了。

妖鬼周身缭绕的黑气遮天蔽日,暴雨电光消失于晴空之后,天光本就要从黑雾中奔涌而出,但转瞬间又被迷障封住了去路。

“反正横竖都是死,大老爷们们死也要死得光明磊落!”陈烁这几日经历的惊吓太多,反而麻木了,他横下心来,用酸痛的手掌拾起一把卷刃的短刀,将它绑在木棍上,朝着一只只剩下三颗头颅五奇鬼的扎去!

短刀上原先贴着的符箓早已被妖血浸透,杀伤力大打折扣,五奇鬼没死,反而被陈烁这一击伤得暴起,另一颗头颅在刹那间靠近,张开了血盆大口!

“小心!”就在尖牙触碰到陈烁的千分之一秒前,方瀚赶到,他甚至来不及拿趁手的武器,本能之下冲过去,用手死死抱住了那颗近在咫尺的五奇鬼头颅!

陈烁被五奇鬼口中的血腥气熏的睁不开双眼,听声响也知道自己捡了条小命,还未等他叹口气,他们身下的五奇鬼身躯就开始疯狂挣扎起来,妖鬼身材魁梧,两个个成年男人都制不住,更何况方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两人此时一人抱着一颗五奇鬼头颅,抽不出手来解开困局,身后劲风呼啸——是这妖鬼的又一颗头颅凑了上来!

“妈的!这鬼玩意儿怎么这么多头!砍都砍不完!”陈烁暗骂一句,心知这次不好逃脱,于是一边抱着手中不断摆动的五奇鬼头颅,一边抬脚向方瀚方向飞踹而去,想将他踢的远些保他性命。

方瀚不傻,他看得出陈烁意图后又哪里肯放手,侧身一避,带着手中的头颅狠狠一拧!

五奇鬼吃痛,控制着剩下唯一没被制住的头颅朝他们咬去。

十米开外的林青恒看见了他们的险境,也顾不上与身前妖鬼搏斗,拔腿就要冲过来,可是已经太晚了,眼见五奇鬼的三颗头颅将方瀚与陈烁死死缠住,獠牙已经触上方瀚咽喉!

来不及了。

“叮——”远处黑雾之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

此时,城上发狂厮杀的妖鬼们仿佛被什么人召唤似的,不约而同的停止了攻击,就连已经爬上了城墙的妖鬼,都掉头向城下奔。

欲要下口的五奇鬼听到动静,呆滞了一秒,似乎在分辨着什么声音。

殊不知这一秒就已经足够。

陈烁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翻身而起,用脚勾着刚刚掉落在地上的短刀,用力踢到了方瀚手边,方瀚眼疾手快,拾起短刀随即朝着困住陈烁的那个头颅捅去!

五奇鬼大吼一声,在剧痛之下松开了对陈烁的钳制,朝方瀚反扑过来!陈烁一跃,跳上了那颗正在俯冲的头颅,他举起双手,猛然想起短刀还在方瀚手中,情急之下只能朝着五奇鬼眼睛一拳一拳地打。

“让开!”

几番交手,林青恒也已经赶到,她精准地在三颗头颅中找到了中间的那一个,然后拉下陈烁,扯开方瀚,攀着那颗正在发狂的头颅灵巧向上,一把将带着符箓的寒霜扎进了五奇鬼头中!

黑烟噼啪作响,五奇鬼头颅轰然倒塌,它扭动着庞大的身躯,在震天的吼声中慢慢没了声响。

死里逃生的方瀚浑身酸软,瘫倒在五奇鬼尸体旁边大口喘着气,一句话也没力气说,陈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朝林青恒示意过后,疾步奔下城墙向后方走去。

天上乌云已散,可林青恒心头仿佛笼罩上了更大的不祥之感。

妖鬼断断不会擅自离开,除非是那黑袍有了更大的动作。

司宏赶到,他的左臂被妖鬼的獠牙划了一道口子,血从袖筒中滴滴答答的流出来,但拼杀了两日两夜的人早已忘了痛和累是什么感觉,只是机械的重复砍杀的动作,他也感到了危险的逼近,开口道:“林将军,城下妖鬼纷纷退后,绝不是好事。”

林青恒点头,她此刻护着刚刚从一只虚耗爪下死里逃生的小守卫,向众人大喊:“有更加厉害的东西来了,小心退后!”

司宏还未能从“梁文广”带来的消息中平缓下来,怒气一分为二,转了一大半到那黑袍的头上,举着刀红着眼道:“擒贼先擒王,不如我去杀了那黑袍,踩碎了他的长铃解困!”

与狼狈的司宏相比,林青恒也没好到哪里。

风扬起的细沙与碎石与铁胄上的血黏在一起,林青恒冷肃苍白的面颊右侧被喷溅上了一道污血,加上她狠戾的目光,就像是盯上了猎物的孤狼——那是令作乱几十年的蛮人们都不寒而栗的眼神。

她阻止道:“若是此法可行,我一早便砍了他。只是那日在城头,你朝他射的那一箭凭空消失,便说明黑袍只是一个幻影,那箭穿过幻影不知落到了何处,砍这幻影是没用的,只要黑袍真身无损,幻影便不会有大碍。”

几句话之间,城头妖鬼已经退的干干净净,下一刻,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狂风带着更大的压迫感呼啸而起!

空气中弥漫着的腥臭味道被风一吹,不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的浓郁。

城墙的边缘之下,一团团腐臭味道扑鼻的东西漂浮上来,呈现在众人眼前。

是应召前来攻城的食恶鬼!

同一时刻,城中百姓们的转移已经接近尾声。

人们都从北陇城东的小道上撤离出城,踏着将士们拼死厮杀的得来的一条生路,越过苍梧山到达了安全之地。

城中央只剩下了最后一批百姓。

陈烁不敢耽误分毫,下了城墙便即刻赶到这里,安顿好了这群百姓当中行动不便的老人与孩子,然后准备派人护送他们朝城外撤离:“石道忠!”

“在!”

“这最后一批百姓,是城西将士们拼死保下的,你负责将他们安全送离,若其中一人有失,你提头来见!”

石道忠屡次向陈烁毛遂自荐,想去远瞻台与妖鬼兵戎相见,但都因年纪太小被陈烁拒绝,他开口道:“陈将军!在下......”

石道忠何尝不明白陈烁的意思,他是陈烁麾下最小的一个,平日里陈烁对他总是最严厉,连拿刀的姿势不对都要罚上他半日。

只是今日一战,凶多吉少,他借着护送百姓的任务也可以从北陇撤离,这是陈烁在用最后的机会保他性命。

城头突然沉寂,喊杀声也变低了,陈烁用手搭了个凉棚朝着远瞻台的方向望过去。

他虽然不识得涌上来的是食恶鬼,但直觉知道是个更加凶恶、更加难以对付的东西,他转身狠推了一把石道忠,吼起来:“愣着干什么,快走!”

在此关头,好像说什么都显得多余,石道忠沉默须臾,他红着双眼,双唇颤动,朝着陈烁双手一揖,随即翻身上马,与最后一批百姓一同离去。

营城内传递消息的人早已上了远瞻台杀敌,此间无人传递消息,信号烟火也已经在昨夜用尽,陈烁目送石道忠他们穿过北陇城东门后,随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直奔向远瞻台。

要尽快告诉林将军最后一批百姓离去的消息,他们便不必继续为了拖延时间与妖鬼用命拼杀,而可以放弃远瞻台,撤退到北陇的第二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之后。

远瞻台上的食恶鬼已经有起初的三倍大了。

黑袍说的没错,恐惧确实被“梁文广”成功地播撒进了每个人的心里,在食恶鬼的催化下生根发芽,长成遍地的荆棘,扎的人心鲜血淋漓。

恐惧是食恶鬼最喜欢的事物,猛一下吸食了如此多的恐惧,它们的面目霎时变得更加可怖。

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在无知无觉的状态下被食恶鬼吞噬,还有更多的人沉浸在食恶鬼织就的恐怖幻相当中,双眼无神,瑟瑟发抖,甚至涕泪横流。

陈烁瞧见所有人还在死守,只恨自己没长十条腿,能早一秒报告消息,他只堪堪到了台下,便扯开嗓子开始大喊:“林将军,所有百姓都已撤离,可速速弃远瞻台后退——”

林青恒收到信号,当机立断,随即下令:“众将即刻撤退,弃远瞻台到北陇城东墙防守,司宏,协助重伤将士一同前往城东。”

“遵令!”

林青恒走到“梁文广”跟前,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在端详一件出现了裂纹的瓷器,仿佛所有隐秘都能在这目光之下无所遁形。

林青恒道:“梁文广,随我一道去唤醒在食恶鬼幻象中的将士们。”

“是!”

在这几秒钟的凝视里,一丝不合时宜的怀疑爬上了林青恒心头,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