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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久藏在小河边散开自己的发髻,然后大头冲下把脑袋贯入河水之中,长发在潺潺流逝的河水中漂浮,如同深黑色的水草。他努力屏住呼吸,冷冽的河水刺痛了他的脸颊,几只未长成的鳟鱼游至他的面庞,小心地啄咬着几十天来因为赶路而死去的脸皮。几只跳蚤从头发里面逃出去,没有游多远就淹死了。初春刚刚来到,乍暖还寒,不是因为肺活量的原因,而是因为再这么憋下去,血脉上涌,寒气下行,容易在水中伤了眼睛。十九岁的久藏把脑袋从水中拿出来,长出一口气,用双手拧干自己的长发,不是每个人都拥有他这样坚韧漆黑的长发,邻居二狗的头发就长不长,从他十二岁开始就一心想买久藏的头发,给自己做一副假发,甚至想用一只祖传的玉镯交换,久藏没有答应。虽说头发剪掉还能再长出来,可是还是不同的头发,况且妈妈小时候告诉过他,男人断发不是什么好兆头,二狗是个地道的农夫,当然不知道这些,妈妈虽也是种地的,可知道的事情比同村的人都多,所以他的头发一直稳妥地长在脑袋上,准确地说,根部长在脑袋上,发梢可到腰间。

几只返乡的候鸟落进不远处的草丛,以他的经验,倦飞许久的大雁虽说肉质发酸,入口极难下咽,优点却是很容易捕获,只要掏出腰上的弹弓,几个石子就是几只大雁。问题是虽然盘缠已经用尽,包袱里还有妈妈带的两个烧饼,没到需要打鸟为食的地步,况且他从小就很喜欢鸟,吃掉能够高飞的东西在他心里是多少有些问题的事情。弹弓还是临行前,三炮连夜做出来送给他的,偷了一截他奶奶留着做寿材的木头,配上上好的牛筋,木头上还涂了一层羊油,防止带在身上久了受潮。被三炮知道因为饥饿用他做的弹弓打鸟,他一定会生他的气,弄不好再也不会理他了,三炮这人就是这样的脾气。

离京城应该是很近了,在暮色里远远地已经望到了护城河。久藏的计划十分缜密,天黑之前入城,打听赤发鬼的住处,到他的家里把他杀死,割下首级放在包袱里(因为只有一个包袱,所以到时候恐怕要把烧饼挪到身上,沾了血的烧饼又腥又潮,肯定没法吃的),然后回家把赤发鬼的首级拿到妈妈的坟前给妈妈看。

久藏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可是目前尚未娶亲。在他九岁的时候,妈妈和村口的肇氏有了些龃龉,肇氏觉得妈妈这个外来人好像处处和她为敌。肇氏的爸爸是个郎中,也配些鼠药来卖,时间久了郎中的事情倒经常被忘记,得了一诨名叫做耗子肇。肇氏拿了其爹耗子肇的鼠药投进了久藏家门口的水井里,然后连夜逃走,据说逃入了长白山。喝了井水的村人有八九个,大多安然无恙,没觉出什么厉害,只有九岁的久藏喝了井水后发起高烧,五天五夜昏睡不醒,第六天终于醒转,吵着要吃烧饼,才知道这孩子活了。只是从此言谈举止经常出人意表,耕田也耕不直了,经常一耕下去就没有回头路,一直耕到对面的山上,妈妈只好让他跟着村里的铁匠学铁器手艺,他便在火炉边拉了十年风箱。十年过去还是一把爬犁也打不出,所以久藏到了十九岁的头上还未娶亲。

要说这十九岁第一次出门远行的缘由,是因为妈妈死了。久藏做不了农活,妈妈不但要下地耕田,还要养鸡养鸭,还要清早起来把绳子套在身上推磨。买不起大牲口,妈妈就把自己当成大牲口来用。磨盘用得久了,也许已经用了上百年也说不定,中间的木轴糟了,槽纹也浅了,有时候豆子放在上面,妈妈推着磨了许久,豆子还是豆子。正想找石匠来抠,石匠还没来,磨盘从磨台上掉了下来,砸中了妈妈的右脚,把脚给砸烂了,脚趾头一个不剩,剩下一个铲子一样的脚掌肿得老高。妈妈没有歇工,正是秋天,地里的庄稼不收就算不被别人收走,也会烂在地里,况且妈妈还给老郭聋子打了一份长工,如果歇了工,东家就会请别人。老聋子因为耳朵不好使所以心眼小,老觉得别人在背后嚼他的舌头,妈妈突然在秋收的时候撂挑子,老聋子一定会多想,明年也不会请她了。所以妈妈没有歇工,掏了些灶坑里的灰涂在脚上,垫了些棉花,用厚布包住,还是像往常一样,天没亮就下地了。秋天虽不比春夏,可地里还有虫子,据耗子肇讲,要了妈妈命的不是伤口不通风,血气滞涩,脚成了死物,渐渐累了腿,又累了全身;也不是石灰不净,进了血脉,周身留着带石灰的血,流着流着流不动了,堵在了身子里。而是翻着的伤口被不知是什么虫子,也许是钱串子,也许是屎壳郎,给咬了一口,得了丹毒。所以表面上是丹毒要了妈妈的命,而实际上,是那个不知道用了多久的磨盘把妈妈弄死了。

妈妈临死之前,把久藏叫到床边,说:不要嫌妈臭,妈有话跟你说。久藏拉着妈妈的手说:妈。妈妈从枕头底下拿出一双草鞋,说:这两天不能下地,给你打了双鞋,穿上试试。久藏穿在脚上,正合适,草鞋被妈妈枕得挺暖。妈妈说:有个事一直没跟你说,今天说给你,一定得给妈记住,能记住吗?久藏说:能。妈妈说:知道你为什么没有爸吗?久藏说:不知道,我不是你生的吗?妈妈说:是我和你爸一起生的你。你爸叫做久天,是京城的一个侠客,擅使单刀,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做赤发鬼,和你爸一样,曾经都是屠夫。久藏说:我爸是杀猪的?妈妈说:原来是屠夫,后来成了侠客。你爸成了侠客之后,赤发鬼还是屠夫,又过几年,你爸名满京城的时候,赤发鬼也已经是京城里最大的屠夫,掌管京城所有的猪肉。于是他就不当屠夫了,捐了个官。久藏说:捐了个官?妈妈说:他成了宰相。久藏说:宰相?听着还像杀猪的。妈妈说:因为一直是好朋友,赤发鬼当了宰相之后,你爸就成了教头。又过了几年,你爸发现皇帝因为抽大烟,很少起床,所以京城实际上是赤发鬼在掌理,而赤发鬼想把京城卖了。久藏说:把京城卖了?妈妈说:不是整个地卖掉,而是切成十三块,大小不同,卖给不同的人。久藏,把灯灭了吧,说话不用点灯。

久藏吹灭了油灯,妈妈马上变成了黑黢黢一团,散发着特殊的气味,那气味很重,重得好像能听到声音。灯灭了之后,久藏发现自己好像已经受不了了,就爬上了炕推开了窗子,借着月光,他看见院子里落进了一只秃鹰。

“妈刚才说到哪了?”

“刚才你说到把豆腐切成十三块,卖给村子里不同的人……”

“不是豆腐,是京城。你爸叫久天,是京城的教头。虽然和赤发鬼是好朋友,教头的差事也是赤发鬼给他做的,但是你爸不同意把京城切开卖掉,他说赤发鬼是卖城贼,卖了京城之后就会天下大乱,于是就造了赤发鬼的反。他们差一点就成功了,可是老百姓都觉得赤发鬼是对的,京城早就应该变一变了,赤发鬼才是真正的好汉,所以你爸他们没有成功。赤发鬼割下了你爸的脑袋连同他的单刀一起,挂在城头示众,你爸的一个老部下偷了来送给了我,让我带着你连夜出城,不要再回来,那年你一岁多一点。人头太沉,带不下,让我扔在了房后的井里,只把刀带了出来。那人后来被赤发鬼凌迟处死了。”

“妈,院子又多了一只大鸟。”

“你爸叫什么啊,我的儿?”

“久——”

“久天。”

“我爸叫做久天,是个屠夫。”

“是侠客。本来这些事情不想告诉你,也不想让你去找赤发鬼报仇,但是人要死了,想法会变,想多少干点什么,毕竟久天是我的夫君,在他活着的时候对我很好,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着他,要不是因为你,当初会跟他死在一块的,现在连个人头也没留下。炕柜里有一个包袱,里面放着十个烧饼和一些首饰,是我当姑娘时的嫁妆,还有你爸的刀。其实你应该是个武人才对。”

“我也是个侠客?”

“你应该是个侠客,因为赤发鬼,你才变成了农夫。你妈妈不是被磨盘弄死的,从根上说,也是赤发鬼的原因。”

“里面有十个烧饼吗,妈?”

“有。如果你到京城找到了他,你和他说什么啊?”妈妈的声音里掺进了更多吸气的声音。

“我妈的脚让磨盘砸坏了,耗子肇来看过……”

“你要说,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是这么说,我的儿,把窗子关上吧,妈妈冷。”久藏关上窗户之后,气味消失了,他回过头来,发现妈妈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支了出来,已经咽气了。他把妈妈的手放回去,一只秃鹰飞过来扑在窗户上,“哗啦”一声,窗户颤动起来,他没有害怕,我是久天的儿子久藏,今天来取你的项上人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他在心里说了一遍。然后拉开柜门,打开那个包裹,里面果然有一把刀,一把扇面一样的杀猪刀。把刀拿在手里掂量了掂量,分量正好,刃也完好无损,新的一样。打开窗户,放秃鹰进来,秃鹰刚刚落在妈妈的胸口,他抬手一刀,把秃鹰的脑袋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