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人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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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律师给的地址十分详细,小说家的作息时间和活动区域也十分详细,写在另外一张纸上。钱果然是好大一笔,用牛皮纸捆着,是美元,上面画着富兰克林的半身像。我找到一家能够处理外汇业务的银行,开了张新卡,把钱存进去,密码是妻子的生日,和过去一样,因为钱数太多,只有这个密码比较稳妥。办完事,在旁边的面馆吃了碗拉面,吃得满头大汗,看看手表,下午四点二十分,离小说家去大学足球场散步还有十分钟。律师约谈的地点离小说家的家相当近,我甚至怀疑,透过那个空荡荡的办公室的窗户,可以看见小说家的书房。四点二十六分,我坐上了球场的看台,一群大学生穿着五颜六色的运动服在土球场上踢着足球,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努力地想把球踢进两个石头摆的简易门里,可是怎么也踢不进去。我忽然明白,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小说家和老伯只能留下一个的问题,而是我和小说家两个人,只能留下一个。

四点三十分整,小说家从侧门走进了足球场。虽然是七月,正是这里全年最热的时候,他却穿了一件红蓝格子的长袖衬衫,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穿着不知是什么牌子的黑色运动鞋,其鞋之丑,与身上颜色之不协调,好像是偷的别人的鞋。看起来不像是三十岁的人,更年轻一点,戴着黑框眼镜,低着头用那双奇丑无比的笨重运动鞋慢慢走着。目测来看,和资料上写的基本一致,体重不足六十五公斤,缺乏运动,上肢尤其瘦弱,胳膊几乎和女人一般细,近视眼不是十分严重,可是因为有一定程度的弱视,如果摘下眼镜,面前马上一片混沌。如果说一定要杀一个人的话,这样的人恐怕是相当可心的目标。

他绕着球场缓慢地走着,眼睛看着脚尖,好像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一只足球从他眼前飞过,撞在看台地上的墙上,弹到他脚边,他用双手把皮球捡起来,用力丢回场地里面。

“小说家来了?”一个学生用脚接住皮球,问道。

“来了。今天进了几个?”

“两个,左右开弓。”

“了不起,不过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新换的眼镜。”

“没说的。上次说的那篇小说,写得怎么样了?上次那一篇。”

“正在写,每天都写。”

学生把球传给别人,从边路跑上去了。

球场杀不了人。人太多。况且大学生这种人,很难对付,我也念过大学,那时的自己和现在比起来,不讲道理。书店也是,不好下手。人多不说,恐怕还有摄像头这样的东西存在。我想了想,从看台上走了下来,走上球场外围的跑道,跟在小说家身后慢慢走。大约是十步左右的距离。

走了两圈,我挨近了一点,继续走着。可能是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小说家回过头看了我一眼,我冲他笑了笑,他也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向前走。又走了大概五圈左右,他站住了,转过身说

“今天不走了,回家吃饭。你慢慢走,这里很适合走路。”

“是。”我说,“第一次来这里走路,想再多走一会。”

他又一次点点头,说:

“小心学生的球,这些孩子踢不进门,专门喜欢踢人脑袋。”

我说:

“好的,注意脑袋。”

“是这么回事。”说完他低着头从侧门走出去了。

第二天小说家还没来的时候,我已经自己走了两圈。这次他走在了我的后面,我走了一会停了下来说:

“你走里圈,我走外圈,还能聊聊。介意聊聊吗?还是想自己一个人走?”

“都不是问题。”他和昨天一样的装束。

并排走了好长一阵,俩人都没有话,只是闷头走着,身上渐渐出了汗。学生的足球飞到脚边一次,我捡起来扔回场地。回到外圈的时候,小说家说:

“住在附近?”

“是,你呢?”

“就在球场旁边,一直住在这里。”

“小说家?昨天听学生这么叫你。”

“不算,就是一个写小说的人,谈不上小说家。你呢?”

“没有工作。说来话长,目前的情况是这里好像出点小问题,正在想办法。”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小说家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估计很容易地就看到了我深黑色的眼袋,除了在律师门前的沙发上,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不好意思。”他不好意思地说。

“没关系。你呢,有没有像我这样的经历,从一个正常人突然变成了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好像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觉。”

“月亮突然失去地球的感觉?”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

“很不错的比喻。”

“以前很少打比方,说什么就是说什么,开始打比方是出事之后的事情,因为有许多事情突然间说不清了。”

“很有意思。”小说家的脚步慢了下来,头也基本上抬到了原来的位置,可能是以便用余光看我

“虽然经常有心情不好的时候,可能还没到可称得上症状的程度,可能是从二十五岁开始一直写小说的原因,别的事情很少去想。什么感觉?”

“了无生趣。”

“不想活了?”

“还没到非得把自己除掉的程度,只是不想活的念头会经常浮现,而且现在的我,想去北极看北极熊。”

“真的?”

“是啊,也知道这样的念头相当不正常,可是好像非得这么做不可,一定要去北极看熊,目前来看,只剩这么一个念头,正确与否已经管不了了。”

“介不介意,我问一下,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因为你看起来不应该这样。”

“介意。恐怕。”我说。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周遭的东西开始模糊不清,生锈的球门,破烂的球网,踢球的学生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操场,裸露着昏黄的灰尘。远处的大学食堂的烟囱冒着烟,一群乌鸦从烟囱旁边飞过,“嘎嘎”地叫着。更远处的办公大楼的牌子也亮了起来,看不清是什么字,只看得见一片亮光。

“你是不是要回家吃饭了,已经过了昨天的时间了。”

“我倒没什么问题。”他抬手看了看表。“如果你还想聊聊的话,我们可以去看台上坐坐。再这么走下去,我怕明天起不来,已经走了平时两倍的路了。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面对着球场在看台上坐下来,我忽然想到如果现在把小说家杀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四野无人,即使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得见。尸体可以就藏在看台底下的废旧的储藏库里。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个储藏库,锁已经锈了,估计里面摆着一些废弃的体育器材,只要把锁打开,把尸体放进去,塞进残破不全的体育器材里面,很可能一个月也不会有人发现。那时候我可能已经到了北极圈了。

“你现在住在哪里?”他问。

“住在附近的一个黑旅馆。”

“离家出走?像威克菲尔德先生一样?”

“威克菲尔德?”

“没事,无关紧要,你看,那群乌鸦又飞回来了。”

果然,刚刚飞过烟囱的乌鸦又折回来,从相反的方向飞过烟囱,盘旋了半天之后,飞过一片楼宇,不见了。

“一直写小说?”我知道,再过十五分钟,天就彻底黑下来了。虽然今天没准备动手,可是就像我和律师说的,这样的事需要随机应变。没带任何工具,恐怕到时候只有把他掐死了。

“从二十五岁起,到现在写了五年。这五年确实是一直在写。”

“写些什么呢?”

他笑了笑说

“没人看的东西。”

“写了五年?”

“嗯,就这么写了五年。每天睡九个小时,早上九点起床,吃早饭,写到中午,午饭之后看书,累了就把书放在胸前睡一会,醒了再写三个小时,晚饭过后抄小说,抄完就睡觉。”

“抄小说?”

“是,把自己喜欢的小说抄在本子上,也写意见,用其他颜色的笔。”

“哦。”

“无聊吧。到现在为止,一篇小说也没有发表过,不是不想发表,写完就烧掉那种,是真的寄出去,然后给人退了回来。渐渐也就放弃了,只剩下写小说一件事。”他看着冒着烟的烟囱。“你看那个烟囱,如果有一天不冒烟了,或者无烟可冒了,他会不会还在那里?”

“不知道啊。”我在感受着黑暗的缓慢爬升,好像溺水的人看着水面渐渐没过了头顶。手心也开始出汗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可能他还会在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人来拆他。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一个不冒烟的烟囱,站在那里,暂时还没有被拆毁。知道这样的形容很无聊,其实空洞无物,可是很久没有和人聊聊,一旦聊了起来,也就不在乎空洞不空洞的问题了。”他摘下眼镜,用衬衫的下摆擦了擦,又戴上。“大学的时候曾经交过一个女朋友,毕业之后因为我没有试图去找工作,而是决定在家里写小说,所以很自然地不再来往,估计她的父母也松了一口气吧,我确实不是一个适合结婚的对象。这五年的收入加起来,应该是零,一点也没有,如果有人给我本人做一份财务报告的话,利润那栏上应该是负数,靠着妈妈的养老金生活,蛀虫一样蚕食妈妈微薄的收入。总体上,我厌弃写小说的生活,你知道我的意思吗?十分厌弃这样的生活,可是为了写小说,只能过这样的生活。我不是隐士,念大学的时候也是个很活跃的人,喜欢喝酒唱歌,老师们也都很喜欢我,有事经常找我商量,让我把同学组织起来做些什么,远足啊,参观啊,同乡会啊,每次都不会让大家失望。可是突然有一天,陪女朋友去图书馆,我看到一篇小说,名字叫做《我打电话的地方》,实在是好看极了,边看边流出眼泪。之前很少看书,生活里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没有想起来还要看书。从那天之后,每天去图书馆看小说,课也不上,女朋友想找我,只有去图书馆,每天一直看到图书馆熄灯才走,回到寝室睡也睡不着,想着小说里的事情。沿着学校图书馆的书架,中国文学,法国文学,英国文学,美国文学,日本文学一本一本看下去,笔记记了十几本,也在上面画图,很多大部头的小说,自己画人物图出来,如果你现在要我画《战争与和平》的人物图,我还是可以马上画出来。有些稍短一点的篇章,因为看了很多遍,可以背诵。女朋友说我着了魔了,成绩一落千丈,朋友也不怎么来往,我自己知道,远比着魔严重,人生可能要就此反转了,本来是顺着阶梯向上爬来着,突然掉进了一口井里,不是不能出来,而是再也不想出来了,或者说,甘愿过井下的生活,其他事情都了无意义。我要做这件事,我的一生只能做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也许你不相信,我听见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在跟我说话,你这个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存在了,你被选中了,别无选择了。我真的听见了这个声音,所以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只好这么做。”

他站了起来,说:

“向上走走,给你看点东西。”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看台的最后一排,距离地面大概有五层楼那么高了。看台的最后面是一面石垛,并不高,到我的脖子左右,石垛另一面一直垂直到地面,底下是一条小路,两边种着桃树,粉红色的桃花开着,一些花瓣凋谢在黑色的地上,还没有被扫走。小说家把胳膊搭在石垛上,下巴放在胳膊上,望着小路,说:

“我偶尔会和妈妈要一点钱出去找人按摩,你知道,如果不这样的话,恐怕会很快疯掉,没有熟识的妓女,每次都换不同的人,脱掉衣服性交,穿上衣服走人,话也很少说。这五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次像这样看着这条小路,所有季节的样子我都很清楚。不止一次想从这里跳下去,一下就摔死了,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总觉得还有些东西没有写出来,在心里惦记着,妈妈也没人照顾,虽然我一无是处,总还是她的儿子,如果我度过了这样的一个人生,她一定会非常失望吧,没有战斗到最后,就扔下枪跑掉了。你的脑袋出了问题,可还在活着,想去北极看熊,所谓熊这样的动物,即使生活在北极,看上一眼,也会觉得温暖吧,不管之后如何,你总还是抱有希望的脑袋出了问题的人。而我,真是完全无希望的人,除了写小说干不了别的,而写小说的人生又是如此痛苦,而之所以没死,只是觉得还有些小说没有写完。说清楚一点,想死和想活,都是因为写小说这件事,是原因也是结果,反复推动着我一直这么生活着。多么不真实的人生啊,你说是不是?”

说着,他娴熟地爬上了石垛,站在上面,黑暗里,他的身影和远处的烟囱叠在一起。他向前走了一点,脚尖已经露在石垛外面,笨重的运动鞋就在我的眼前,好像随时都可以迈着平常的步子走进黑暗里一样。

“如果你现在推我一下,好像可以替我解决很多问题。”

“推你一下?”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缠绕在一起的鞋带。

“是,无论用什么方式,帮我一下,我也就可以推卸自己的责任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

“抽烟吗?”他说。

“给我一颗。”

他把烟和打火机扔给我,我转过头猛吸了一口烟。那是一种非常便宜的劣质香烟,吸进肺里,脑袋里面似乎有轰鸣声,极其浓重,极其浑浊。周围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只要我轻轻一推,似乎所有事情就会一齐迎来满意的结局,所有人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