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周蜜开玩笑地说:“我去查过了,去年我们俩是整个广州市头等舱里程最多的职业女性,感觉我们俩可以成立一个热爱头等舱俱乐部……”
“你说为啥我们会这么热爱坐头等舱?”在她俩的关系里,李晓枫永远是发问的那个。
周蜜永远是负责给答案的那个:“全程不用排队,带再多行李都没问题,一路有人照顾,有香槟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大学图书馆的录像厅经常会放一些原版的英文电影,那时周蜜常常带着李晓枫以及同寝室的梅兰花和李小贞流连在录像厅,正是她选的那些纸醉金迷的时装电影打开了李晓枫她们的眼界,让这群小姑娘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奥黛丽·赫本这样优雅的女人,还有头等舱这种莫名遥远又莫名神气的东西。
四个人中间第一个坐头等舱的是李小贞,她说六岁时她爷爷就带她坐过;第二个是梅兰花,大学一毕业她就远嫁英国,结婚条件之一就是得坐头等舱回去;第三个是周蜜,毕业后她成了暴富的地产商太太,坐头等舱去欧洲旅行是她家每年夏天的惯例;而李晓枫呢,是寝室四个女生中最后一个实现这个梦想的人。
当然李晓枫的头等舱也不用自己付钱,只是碰巧属于她工作的一部分。
作为一个跑时尚口的日报记者,李晓枫的工作之一就是参加各大品牌各季的发布会。这些年李晓枫总算是明白了奢侈品牌的做派,越是奢侈的品牌越是没有车马费给到你个人,倒是可以让你享受到一些平常人无法享受到的待遇,比如在巴黎住香奈儿住过的酒店,比如来回坐头等舱。
年轻时她也曾想为什么他们不把头等舱、豪华酒店的费用折算成现金给她们这些穷记者呢?那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呢。后来还是在4A公司当总监的周蜜告诉了她其中的奥妙:“这就是奢侈品牌的精神,无论你是谁,从你接触到奢侈品牌的第一秒起,就要让你感受到那份与众不同,哪怕你只是一个小小的来写报道的记者,晓得不?这种体验甚至能改变你写稿的气质。”
很多年以后李晓枫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义,那就是只有生活方式趋同的人才能互相理解,如果你不是头等舱的乘客,你怎么能理解并欣然接受一件衣服要卖十万块这件事呢?在中国最早一批外企金领之一周蜜同学的谆谆教导下,李晓枫学会了很多事情,比如哪几天可以在哪一栋大厦买到品牌内购低至二折的大牌包包、衣服和鞋子,比如红酒、白葡萄酒和香槟分别应该配什么样的杯子,和航空公司地乘怎么说能让你坐到第一排座位……总之,都是些对日常生活没什么帮助但是在时尚行业你必须懂得的小伎俩。如何经常乘坐头等舱的方法也是她教的。她让李晓枫务必嘱咐公关公司盯着一个航空公司的机票买,成为常旅客,积攒里程,通过各种形式升舱,于是李晓枫也慢慢成为头等舱的常客。
“不过你说的这些好处都在其次,我觉得头等舱最好的一点就是:静!”李晓枫说。
“你不鬼扯不行吗,安静什么啊,听得到钱响是真的!一家人加上保姆去趟欧洲来回头等舱得五十万,真的肉疼啊……”周蜜翻了个白眼,挺直腰怒目圆睁地盯住李晓枫。这是她打算长篇论战时惯用的身体姿势。李晓枫看了一眼这个脑门发亮,穿着一整套复刻版纪梵希大摆裙的富贵女同学,就叹了口气。算了,不和她争了,反正也争她不赢。从李晓枫19岁认识她的第一天起,她就用这种强大的气势打败了所有人。
李晓枫从没一次吵赢过周蜜,因为周蜜声音大,因为周蜜长得美,更因为周蜜精力旺盛,不吵赢决不罢休。有几次李晓枫吵得真想和她翻脸了,隔天她又觍着脸找来,好像之前的争吵不存在似的。“算了,懒得和她吵,她就是个二百五。留返一口气,还有半篇稿没写呢。”李晓枫想。
有很多事情你注定无法和周蜜分享,因为真正的有钱人确实没有兴趣也没机会感受到头等舱的安静。
头等舱的静只有在经济舱待得足够久的人才会感受最深。
为什么你在经济舱觉得睡也睡不了,吃也吃不了?一是位子小,二是人多,三是吵闹。
如果你不幸坐在三个座位的中间,旁边再坐个肥胖中年男人或者扭股儿糖一样的孩子,你这一路就有的受了。机舱里的大喇叭不时响起,起飞安全提示,颠簸提示,送餐车一趟一趟地来,耳边的声音总是没完没了:
“不好意思,我想出去上下洗手间。”
“我们到就餐时间了,请把座椅靠背调直,以免影响后面旅客的用餐。”
“您要哪种饮料?咖啡、水还是橙汁?”
“您想吃鸡肉饭还是牛肉面?”
“妈妈,我想喝苹果汁……”“哎呀!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洒您身上了……一会儿看我不揍死你,你这个淘气鬼……”
……
但是头等舱里,这一切的声音都没有了。
没有人打扰你,扭开肩膀上那盏小小的台灯,你就可以瞬间进入自己的世界,看书、看电影、写作、思考,干什么都可以。有什么事情,空姐们会一路小跑轻声地跑来告诉你。半蹲着,看上去更像跪,笑脸迎上来,叫人有些不忍,只好不停地说谢谢。
“有钱会让你变得更耐撕(nice)。”周蜜说,nice这个词在英文里含义广阔,令人愉快的、好心的、和蔼的、友好的、善良的,但是李晓枫觉得都不是,而是一种你不再需要争什么了的松弛。
这种松弛李小贞身上有,周蜜后来也有。但是李晓枫就一直没有,因为李晓枫一生下来就需要争——跟妹妹争,跟同学争,跟报社同事争,争跑线,争奖金,争每一年的首席记者……唯有在头等舱的那几个小时候李晓枫会觉得自己突然变得“耐撕”——完全是因为她备受善待,于是乎良心发现,突变好人。
当然头等舱里也不是绝对安静,机舱后部偶尔会传来恍如菜市场的细微喧哗,那是用来衬托头等舱静谧的完美背景音。没有那个反而显不出头等舱的好。就像画油画时高光部分不用一味加白,只需把暗部加深就行。
“就是说头等舱也不是真的那么静,但只要经济舱够吵,这静就显得更静了……”隔着三千公里,还是能听出电话那头李小贞浓浓的讽刺,带着她高干子弟兼大才女特有的那种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智商优越感,“原本你也是那个喧嚣的菜市场中的一员,但此刻你离开了,你进入了first class,尽管只有几个小时,可是啊,毕竟也有几小时你成了和他们不一样的人呢。”
“所以,喜欢坐头等舱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某种虚荣心?”沉默数秒后,李晓枫只得干笑接话。
“应该算吧。It used to be better meal, now it’s a better life.这是《甜心先生》里最著名的一句台词:因为头等舱不仅仅是有更好的食物,而是代表着更好的生活。交通工具上的阶层之分才是最耀眼的,人生有几个小时待在一个不属于你的阶层,会让你思想更为深刻,这挺好的。”作为一毕业就不远万里去英国学习电影的业余哲学家,李小贞总是可以在任何时候转出一段电影台词,并高屋建瓴地总结出各种发人深省的哲学见解。
这种纯粹形而上的讨论从大学时代就开始了,周蜜太忙,梅兰花不喜欢聊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她常常在感叹一句“为什么你俩老在讨论这些没鬼用的问题”之后酣然睡去,所以大部分时候,她们寝室的卧谈会最后就会变成李晓枫和李小贞一对一的长谈。有时聊着聊着,李晓枫甚至觉得身体仿佛都不存在了,她们俩变成了两个巨大的神经元,不停长出的突触在寂静漆黑的空气中,互相借力,不断攀升,一直升向无限的宇宙。
可能就是这些愉快的聊天让她们俩在大学毕业后把这份友谊保持了下来,尽管毕业以后她俩真正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小时,但是李晓枫心里仍然觉得跟李小贞最亲。
大学时一直有人误会她俩是姐妹,其实她俩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李晓枫胖李小贞瘦,李晓枫圆李小贞方,李晓枫是钢厂子弟,李小贞是省城下凡的精英子女。当年很“不幸”,她俩和外文系两大美女梅兰花和周蜜分到了同一个寝室,美人们的光华遮蔽了一切,李小贞只能剑走偏锋以才华取胜,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那时候学校都风传北山二栋402寝室有两大美女和两大才女,李晓枫心里觉得其实她们三个才真正是那一届最耀眼的明星,她只是作为搭头存在。后来到了大三出于某些无法说清的原因,她们三人渐行渐远,李晓枫又作为“中立国”存在。李小贞说:“现在‘德法英’大战,你必须成为‘瑞士’,不然这个寝室就要散架了。”
其实现在想想,同学之间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不过都是一些幼稚天真的女孩,因为读了最热门的专业而莫名骄傲,大家的共同理想是成为奥黛丽·赫本那样优雅美好的职业女性,穿着窄身裙子,披着黑色羊绒大衣,拎着公事包出现在头等舱里,邂逅一个绅士,拥有美好的人生……
要到很多年以后,李晓枫才明白要得到美好的人生是很难的,要穿成奥黛丽·赫本那样的女性也是很难的,遇到绅士是更难的,唯有头等舱和羊绒大衣可以偶尔尝试拥有——李晓枫甚至连羊绒大衣也只有一件,头等舱倒是可以常常坐,因为全是公关公司买单。
但坐得多也有坐得多的不好。
比如碰到一些你不怎么想见的人,听到一些不那么想听的话。
头等舱的静会让这些人、这些话变得无处躲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