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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黄沙吟三


“怎么,难道那所谓‘小才女智断蛇酒案’的传闻,真是人云亦云的假把式当不得真吗?啧啧啧,都说江湖传言须得来回打个对折,依我看来,再打上两次对折亦不为过,是吧?”



尉问天见贺锦心沉默良久不言不语,神情忧伤,便当这贺家二小姐是徒有虚名的假把式,忍不住拿眼斜觑了说些不中听的话来。



“珠珠呀,是小尉错了,还送这马夫与马娘回马厩喂养冲云去吧?”



贺锦心方才从回忆中返过神来,听到这“马夫与马娘”,便不由自主地拿眼角去寻那马夫,只见他站在营帐一旁,火把最暗处,身形却是挺拔如松。



也不知为何,竟然觉得心中郁结稍稍松开了一点点。



仰了仰头,冲着尉问天一笑,朱唇轻启:“锦心从未曾敢以才女自居,更不知那多年前的蛇酒案在江湖之中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只知道这些年来时常能吃到朱方氏送来的乡间野果,极是酸甜可口……”



说到此时,眉眼却是忽地一凝,面色灰白——那一日贺氏一族被押解离京走至城门外,朱方氏挎着一只装满果子的竹篮,追赶而来,却被官差推倒,果子散了一地,走出很远很远,犹能听到朱方氏的声声呼唤:“锦心小姐……”



尉问天咳了一声化解尴尬,贺锦心猛然惊醒,接着说道:“若有幸回得京城,必引去见朱方氏,吃上一口那香甜果子,方知其中真假。”



龙珠太子微微颔首,眉眼间将信将疑,峻然说道:“本王不知这贺家二小姐到底什么名头,若果如军师所言那般聪慧善断,将这宗奇事破了,本王便依军师所言,自当奉你为上宾,你也不必为了避祸而委屈自己嫁那宵小马夫。”



贺锦心的耳根热了一热,马夫虽然离她较远,但她却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微微地一震。



锦心的心下不禁动了一动——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一脸冰寒的马夫一点点细小的举止都能让自己心起一丝丝涟漪跳个不停?



除了贺锦心,并没有人在意马夫,龙珠太子说完便径自进了营帐,尉问天也才顺着太子之意将贺锦心引入营帐之内。



马夫亦随后进了营帐,站在一角火烛光线最弱之处。



“小才女,究竟是骡是马就拉出来遛一遛如何?”



贺锦心正待要回答尉问天自己不是骡也不是马,而是堂堂正正的贺家二小姐,但此刻她已来不及与尉问天斗气,因为营帐里的景象已经完全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顺着尉问天手指之处,贺锦心迅速将双目一扫,这营帐里脂香粉嫩,一个身着汉服面覆粉纱的女子趴伏于桌前,桌上杯倾盘倒,洒了些水渍在桌上。



桌下一个花盆打碎,泥土洒了一地,而红色的花朵开得正是艳丽。



在她的身后床幔一边半垂,很显然是行将就寝却突然被什么事所打断。



贺锦心双目继续扫视时,才发现此时营帐一角灯暗处还有两个人,一个女子浑身瑟瑟发抖,在一个汉人侍卫的扶持之下勉强站住。



宫女眉儿想要行个礼,却双唇发紫,抖得更加厉害,以至侍卫马跃几乎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才不至于倒下。



贺锦心看完了眼前的一切,这才面对龙珠太子,缓缓而言:“我若破得此案,只愿太子殿下能够助我回到大周汴京。”



“回大周?大周待贺家如弃履,因何非要回去?不如与本军师一道跟随龙珠太子麾下效力,他日凯旋回到大辽,保你仍做回富贵大小姐。”



贺锦心摇了摇头:“不,锦心此生唯一心愿便是重返大周汴京,查清我父所蒙冤案,雪我贺氏一族所受屈辱。若太子殿下应允,我便协助查案,若不然,烦请送锦心回马厩。”



贺锦心目光坚定不容动摇。



“好,成交。”不待龙珠太子做出回应,尉问天已自作主张应了贺锦心的请求。



贺锦心仍旧倔强地将目光移向龙珠太子,直至他亲自点了头,表示军师所言可以代表他的意思,这才宽下心来。



尉问天耸了耸肩膀,站立了一小会儿,又将身体斜靠一旁,边摇晃着双肩,边摆弄着修长的手指,缓缓地开始叙说案由。



“死者是北汉的仙仙公主,这位抖得筛糠似的是她的贴身宫女眉儿,之前那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的正是她,这位扶着她的是仙仙公主的侍卫马跃……”



尉问天停了一下,看着在众目睽睽之下几乎是抱成一团的侍卫与宫女,有些不满,目光犀利一扫而过。



马跃被尉问天那一扫视,想起实在不妥,急忙松开了眉儿,可他的手一旦松开,眉儿便歪歪扭扭站立不稳,于是只得又重新扶住了,显得异常尴尬。



与此同时贺锦心亦想起不久之前马厩之中马夫抱住她那一幕,耳根子又是一热,咬了咬双唇故作镇定。



尉问天故意从侍卫与宫女身旁踱了过去,又回过头来,继续叙说案发经过。



“据宫女眉儿所称,当时她正准备服侍仙仙公主就寝,云朵公主与侍女格玛忽然闯了进来,与仙仙公主起了争执,并将眉儿一掌打晕。眉儿醒来时发现仙仙公主已经死去,因此发出惊天大叫,并且再次晕厥。马跃与其余兵丁冲进来时,她正倒在床边不省人事。”



尉问天说完之后瘪了一下嘴角,想了想,又补充道:“别以为事情简单明了,因为大家所认定的凶手云朵公主,在她自己的营帐里,也同样,死了。至于她的侍女格玛,则与侍卫木昆一同坚称她家公主离开这里时仙仙公主还是活蹦乱跳的,这一点门外巡夜的兵丁可以证明,由此格玛反告仙仙公主毒杀云朵公主。这就是我、呃,太子殿下将你请来的缘由。”



贺锦心点了点头,算是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搞了个大致差不离。



她慢步走至桌前,细细看了半晌,转向军师道:“麻烦军师将她的头抬起来。”



尉问天正翻来覆去地摆弄着两只又细又长的手,闻听此言,瞪起双目,将尖尖的手指头指着自己鼻尖,嚷道:“什么?你让我去弄这死人?”



贺锦心甚是礼貌一笑,点了点头:“麻烦你啦,还请军师多多相帮。”



早前叫过军医,却是大醉不醒,尉问天只得求助于龙珠太子:“珠珠啊……”



龙珠太子忍着笑转过脸去,假装未见到尉问天求助的眼神。



尉问天眼珠子骨碌碌地在营帐里扫来扫去,最终落在马夫身上,但贺锦心立即识破他的算盘,笑笑说道:“别,他笨,养马尚可。”



马夫也自急忙忙退至一角,又将破毡帽往下扯了扯。



尉问天嘟着嘴咕噜:“早先都让兵丁验过了,死因就是被人‘咔嘁’……”,一边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一边想往营帐外开溜,被龙珠太子挡个正着,万般无奈之下,跺了跺脚,说道:“好吧好吧,为了珠珠这见鬼的大婚,小尉我今儿个豁出去了。”



离了三丈远将手伸长了,勉强将仙仙公主的头抬了起来,瞧了一眼便往后一缩,发出啧啧啧的叹息声:“美人莫怪、美人莫怪,是这位贺家二小姐让我碰你的。”



仙仙公主的头甫一被抬起,脖子上一条明显刀伤将贺锦心吓了一跳,伸出手去量了量,大约就两指间宽,刀痕显得粗重。



又用食指去探了一下,血迹虽然已经凝结,但也还不算太干,从时间上来判断,距离听到那声恐怖的尖叫声到现在,倒也合情合理。



尉问天虽然不甘不愿,但也还算尽职尽责,一手托着仙仙公主的下巴,配合着贺锦心的观察,倒也算得上是个极好的助手。



尽管他嘴里不停歇地嘀咕:“哎,我是军师知道吗,不是仵作。”



然而贺锦心尚不满意,又让尉问天将仙仙公主的粉色面纱撩起,只见她双目圆睁,令尉问天又发出一连串的啧啧声,嫌弃地别过脸去。



贺锦心对着仙仙公主的头脸足足打量了半盏茶的光景,面上虽然一言不发,心中却是一点疑虑闪过:“传说北汉公主人如其名,貌若天仙,今儿个看来,却也不过如此,比起一般官宦人家女子反倒输些颜色,想来世间传闻多半当不得真。”



正应了尉问天先前那一句江湖传言须打对折再对折方才有一二可信。



尉问天两眼不看死人,却盯着贺锦心的脸,两眼珠子转来转去。



“我说心心啊,看够了没有?人家手都酸了啦。”



听到尉问天的抱怨,贺锦心方才从沉思冥想中醒转来,抬眼一看,天已大亮。



一缕初升的朝阳正斜斜透过帐幔照射进来,光圈打在仙仙公主的脸上,甚是煞白得恐人,唬得尉问天“哧”了一声,赶紧缩手将她丢开去,差一点就将她撂在地上,又急忙忙将她扶正,依旧让她趴在桌上。



营帐内几人神态各异,龙珠太子一夜未眠,却毫无倦意,只是神色显得愈加凝重。



宫女眉儿已不再抖个不停,却依然窝在侍卫双臂间。



而那侍卫也很自然地将双肩做为眉儿的倚靠。



想来这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贺锦心不禁莞尔:“宫女与侍卫,倒是般配得很。”



“你别怕,我有几句话问你,你要如实说来。”



贺锦心怕吓着眉儿,尽量用了十二分的和气轻声慢语。



眉儿抬眼望了望侍卫,侍卫轻轻点头,这才战兢兢地稍稍脱离了侍卫的肩膀,低头站在锦心面前。



“莫慌,你只需将两位公主起争执时的情形仔细道来,不得有半点遗漏。”



由于贺锦心向着宫女眉儿问话,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她的脸上,又因她正倚靠着马跃,使得营帐里的气氛变得有一些微妙。



龙珠太子皱了皱眉头,尉问天连连“嗯哼”了两声,马跃方才小心冀冀地将眉儿扶正了,又担心她倒下,于是张着双臂随时准备将她扶住。



眉儿亦显得有些慌张,锦心又宽慰了她两句,才稍稍平静下来,一边回忆一边开始叙说。



“公主身负北汉与大辽永交相好之命远渡边关而来此荒疏之地,却因大婚在即而太子妃人选却尚未确定,公主心中甚觉烦恼,是眉儿劝慰公主前去与龙珠太子殿下相谈,公主亦觉眉儿所言甚是,于是特意掩了面纱,到了太子殿下主帐之中……”



毕竟是宫里出身,言词达意且措词十分严谨,倒不见得有多慌张。



龙珠太子清了清嗓子,摆了摆手打断了眉儿的叙说:“这个与案情无关,无需赘述。”



眉儿只得从仙仙公主回到营帐之中,两人笑谈“明日让太子驸马去采花露”一事说起。



龙珠太子又是一阵干咳:“这个也无需多说,你可从云朵公主闯进你家营帐争执说起。”



斜眼处,尉问天已是一脸坏笑,被龙珠太子狠狠瞪视一眼,吐了吐舌头,依旧哧哧笑不拢嘴:“太子驸马,嘻嘻……”



贺锦心的耳边似乎听到从营帐角落处传来马夫的几声咳嗽声,好像也是忍俊不禁,低了头用破毡帽拚命捂住嘴忍着不出声,锦心不禁莞尔一笑。



大婚还没个着落,两位新娘均已香消玉殒,众人还在此打趣什么“太子驸马”。



龙珠心中怒意渐起,沉下了面色,对着眉儿说道:“挑紧要的说。”



眉儿于是从云朵公主闯进来抢喝了仙仙公主的花露说起,一句一句直说到她与格玛扭打以致被格玛一掌打昏。



锦心摇了摇桌上空瓶,确已被喝个精光,仅剩下几滴留底,闻了闻,一股清甜蜜香扑鼻。



又抹了抹桌上水渍,似有丝丝粘稠状,应是已经冲泡过茶水的花露。



“待我醒过来时,营帐里静悄悄的,唯见我家仙仙公主趴在桌前,还当是她郁闷睡了,唤了几声都未有应,地上鲜血淋漓,这才发觉公主已经、已经被那女子杀害了……”



这宫女眉儿虽然受了惊吓,但叙述一点都不含糊,有条有理,不错不乱,尉问天也表示与他之前所听到的供词一般无二,没有毛病。



眉儿还说,因她素来见血就晕,公主被害又是恐惧至极,因此发出尖叫声,再一次晕厥,不省人事。



侍卫马跃附和作证,他与附近巡夜的兵丁一同冲进来时,眉儿确实晕倒在地,是他掐了几下人中后才醒转来的。



贺锦心微微点头,仔细瞧这侍女,面庞清秀,皮肤白皙细嫩,五官生得甚是精致,身材娇小玲珑,更带着两行珠泪梨花带雨,无怪乎那侍卫如此的怜香惜玉。



我见犹怜,更何况朝夕相处的侍卫乎?



想起从前家中亦有个名叫三七的丫环,与那街边跑腿的小厮相好,时常背着人私会,被她姐妹三人发觉了拿来取笑,三七气恼,追着她们打闹。



大夫人笑骂她们是“小姐不象小姐,丫环不象丫环,都反了天了。”



父亲总是坐在一旁一手摸着胡须,一手端着茶水,笑看女儿们玩闹嬉戏。



家中那热闹光景已恍然若隔世,今日想起,不免心酸不已。



而那丫环三七,出了京城不久,还未捱得到边关就已染病身亡,临死一口气仍唤着跑腿小厮的名字,死不瞑目。



锦心勾起心中痛楚,胸中一口闷气郁结,疼痛难忍,加之这些日子饥寒交迫,且是劳累,便觉一阵眩晕,站立不稳。



幸好龙珠太子眼尖,将她一手扶住了,才不至于昏厥倒地。



锦心在意识模糊里,却是极力地渴望着出手相扶自己的是那马夫。



只可惜眼角所能够触及的营帐一角,那人明明也是动了动身子向前一倾,却在龙珠太子扶住她之时止住了,迅速收回了已经伸出的双手。



“锦心小姐是累了吧?坐下歇歇。”



龙珠太子甚是温和,已经按时到太子跟前当差的小蚯蚓闻言,十分乖巧地捧了椅子过来,安顿锦心坐下歇息。



眉儿离开侍卫,走至床帐里取了个十分精巧的锦盒,打开来瞧了瞧,从三颗黑乎乎的药丸子中细心地挑出一颗,捧至锦心面前。



“姑娘这是犯了真心痛的毛病,仙仙公主亦有此疾,犯病之时心口绞痛欲裂,几欲窒息。此是宫中太医特为公主精心调制的丹参麝香丸,服下之后只需半盏茶的功夫便能缓过气来。”



锦心眼神儿从锦盒飘过,落在那只捧着药丸子的素手上,手指尖尖柔软修长,嫩如葱白。



不禁想起少时读诗书中描述女子“指若削葱根”时便与小妹锦颜嗤笑不已。



原来世间果有如此美妙女子手尖,却是自己孤陋寡闻了。



眉儿见锦心盯着她手出神半晌不开口,以为她嫌弃不敢乱服药,讪讪地笑了笑收了回去,依旧走回到侍卫马跃身边。



“多谢了,我歇歇就好。”



锦心回过神来,冲眉儿歉意一笑。



“歇歇、歇歇,大家都歇歇吧。这里趴一个,那边厢还躺一个呢,死人又跑不了,养足了精神才好查案。瞧这一宿闹得,哎,小尉我可要去好好洗个澡去去这一身晦气,这手,哎,我都不敢拿吃的了。”



尉问天支楞着两只手,打着呵欠,也不等龙珠太子发话,便自顾自地摇摇晃晃扭出了营帐。



贺锦心被尉问天这么一提,猛然想起自己在沙漠里摸爬滚打了那么些日子,又在马厩呆了许久,身上必也是脏得一塌胡涂,不免有些羞涩难堪。



“敢问太子殿下,可否为小女子安排个小帐,再弄些水来……”



贺锦心话未说完,龙珠太子早已了然于心,爽然一笑:“那是自然。小尉已经去安排了呢。你可先去洗洗歇歇再来。”



却说那绵声绵气的小尉,与龙珠太子不是一般的心有灵犀,啥都没说,就那么晃荡出去,他却知道小尉一定会去为锦心安排好一切。



贺锦心感激地朝着龙珠太子一笑,正当掀开营帐帘子,却忽地想起了什么,扭头一看,那朵朵红花映入眼帘。



虽然花盆已经碎了一地,花儿也散落出盆外,但丝毫不影响花儿开放,且是开得十分耀眼,红得煞是妖艳。



在它的映衬之下,那些滴落于地的点点血迹却显得黯淡阴沉。



“这花开得甚是不同寻常呢。”



贺锦心不禁自语。



侍卫马跃随声应道:“这花唤做天宝花,是眉儿至爱,执意要从北汉带到大辽,又一路捧着到这荒莽之地,一向来都是亲手侍弄,从不肯交给他人之手,连公主都轻易不让碰的。”



关于这一点龙珠太子倒是深有感触,昨日营帐之中那一幕犹在眼前。



“那倒是真,昨日见得她宁可自己摔个嘴啃地也要将花盆高高举起,足可见其爱花之心甚笃。”



贺锦心心中一动,看看地上的花儿,再看看眉儿的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复又向龙珠太子告辞了一句,出了营帐。



一手掀起帐帘,适才想起马夫来,忙回头用目光左右寻找。



那马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营帐外边,却也没有离开。



虽然破帽黑脸,却站姿挺拔,在众多辽兵之间一点也不输气场,相反,显得尤其出众,令贺锦心的心中暗暗地赞叹不已。



小尉果真是可人的细心,不仅为锦心安排好了一个小营帐,还将换洗衣裳一应物什都准备妥当,女孩儿家用的梳呀镜呀一样都不缺,还有吃的喝的一应俱全。



营帐还摆了个大木桶,尉问天说是专门为她到远处取的水。



锦心明白,这里虽然是沙洲中少有的绿地,但水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但凡见着河湖的,这些男人们都是直接脱了衣裳下河游洗,简单快捷,而女子则麻烦得多。



尉问天却能够在极短时间内全部安排得妥妥当当。



一个男子如此贴心细致,倒也难能可贵。



“别的好说,只是这衣裳粗俗了些,也不知道合不合体,心心你就勉为其难先穿着吧,待太子凯旋回到大辽,小尉定给你弄几身漂亮的。”



相识也不过半宿时辰,这尉问天却已将“贺家二小姐”改成了一口一个“心心”地叫着。



贺锦心从一开始不适应,渐渐地释然,随他叫去了。



亲自将贺锦心安排稳妥,并见着锦心相当满意的样子,尉问天才又呵欠连天地走了。



马夫象棵松似地直挺挺站在营帐外。



贺锦心正欲招呼,马夫却转身而去。



“哎……你上哪儿去?”



马夫停下了脚步,却未回身,目向前方,回了声:“马厩。”



贺锦心的心中明白,日前只是为了她免受辽兵侵扰,马夫才好意称二人已结为夫妻,救她于危难。



但此时龙珠太子早已识破二人关系,也就不好再继续假扮夫妻,更没有将马夫这么个大男人留在自己营帐内的道理。



只得悻悻然冲着马夫背影说道:“也罢,你先回马厩歇着,两个时辰之后来唤我相同去那公主营帐,好吗?”



贺锦心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生如此感受,虽然这马夫待她冷若冰霜,又欺她不懂养马,冷言冷语的可恶至极,可偏偏她只觉得马夫在身边才是最安全可靠。



也许是因为,在这关山边外偌大的辽营里,唯有他一个大周之人,便是如见亲人一般,自然而然产生一种依赖之情吧。



有他在,仿佛自己行事说话都多了许多底气。



那马夫还是没有回头,但见他点了点头,锦心心下便舒然开来。



贺锦心在小帐里美梳洗了一番,又美美地吃了些糕果之物,而后便倒头酣睡。



一觉醒来,已是正午时分,出得营帐来,阳光正直射头顶。



大辽的营帐沐浴在万道光芒之中,如绵延的锦锻起伏,与那天际飞云相得益彰,风光似锦。



“片片飞来静又闲,楼头江上复山前。”



自从遭遇家变以来,贺锦心郁结的心还从未有过如此舒松过,少女心思盎然,不免诗性大发,吟诵了一句。



“飘零尽日不归去,点破清光万里天。”



龙珠太子随声吟诵罢了,走至锦心跟前却愣住了。



这个女子与昨日所见完全天壤之别,唯一不变的是那双充满灵气的眼眸以及那一身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的高贵气质。



而令贺锦心心中暗暗称奇的是,这位终日东征西讨、与大周连年酣战的大辽太子,对于汉人的文化竟如此熟识于心,随口一吟,他便接得准确无误。



“哎哎哎,这可不是吟诗作对的好时日,都什么时候了,再不把那两个美人死因弄明白,我看珠珠你怎么跟人交代?”



龙珠太子敛了笑容,对尉问天正色道:“急甚么?你不是说死人跑不了吗?待查清了,该怎么交代就怎么交代。”



转而朝着锦心道:“锦心小姐歇息好了,还请移步,去云朵公主帐里瞧上一瞧。”



虽然事出突然,大婚未成,龙珠太子却还是沉住了气,不急不缓,按部就班。



相反,号称智多星的尉问天却显得有些急躁了。



贺锦心夜里看过了仙仙公主营帐里的情形,现在该是到云朵公主帐里去瞧上一瞧了。



只是贺锦心左顾右盼,早已过了约定的两个时辰,并未见到马夫的身影,心下有些惶然,还想再多等等。



尉问天大约从未被龙珠太子如此正色责骂过,脸上白了白,低头赌气不作声。



“太子殿下,请用膳。军师,请用膳。”



小蚯蚓已经按约到了太子主帐当差,尽忠尽责地跟随龙珠太子左右。



因夜里突发事件,太子一夜未眠,只在清晨小憩了一个时辰,还未曾用过早膳,这会儿已是正午时光,因此小蚯蚓焦虑催促。



“不吃。”



太子与军师竟然异口同声,贺锦心差点笑出声来,忙用衣袖掩了嘴。



尉问天毕竟还是按耐不住性子,只安静了片刻,便又不耐烦地频频催促起来。



“快去快去,今日原本太子殿下大婚,这日落之前不把两位新娘的死因弄个水落石出,不要说北汉突厥,就是太后皇后那里也不好交代不是?”



见龙珠太子又一瞪眼,瘪了嘴转为小声嘀咕:“虽说死人跑不了,可人家来时也是活脱脱到处乱蹦的美人儿,这倒好,到得太子殿下跟前,一转眼,僵了。”



将话说完翻翻白眼斜觑,心眼里仍是赌着气,不叫珠珠,而是一本正经的称他“太子殿下”。



龙珠太子被气不过,摇了摇头,不再理会他,只将目光朝着贺锦心。



贺锦心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地逼迫着,甚是无奈,再抬眼看了一回,仍未有马夫身影,彻底死了心,也只得闷闷地跟随着太子与军师身后开路。



“太子殿下,军师,请用膳。”



小蚯蚓依旧坚持不懈地捧着午膳紧跟于后。



营区万帐伸延,几人弯弯绕绕还未走几步,便听到远处高声唱报:“二皇子殿下到。”



紧接着又是一声高报:“三皇子殿下到。”



两支旌旗马队仪仗延绵至数十顶营帐之外,且似有彼此相攀阵势的样子,互不示弱。



尉问天恼怒道:“人都到眼前了才报?军营重地怎可如此玩忽职守?小蚯蚓,查一查当值的哨兵,教他自己去领二十马鞭。”



“是。”



小蚯蚓应声回答,却将手上膳食盘子往尉问天手上一放,跑去履行职责去了。



尉问天手上捧着偌大个盘子,哭笑不得。



“怎么,大哥的军营里我来不得?”



随着一个朗朗的男声响起,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打马而来,冲着龙珠太子抱拳施礼,眉眼间似与龙珠太子有某些相似之处。



“看这势头,不象是咱大辽太子大婚的情形呀,难道大哥想悔婚不成?”



“悔婚?小弟我大老远的从上京来这荒疏之地,就是来凑热闹讨两杯喜酒喝的,大哥可不兴这么扫兴。”



从另一支阵仗里前来一位更加年轻一些的男子,下的马来,也不施礼,只冲着龙珠太子笑。



贺锦心抬眼望去,这一位眉宽耳阔,天庭饱满,与龙珠太子更加相象,只是少了龙珠太子眉目间所隐含的豪迈与宽仁之气。



这两位都是大辽可汗的儿子,二皇子耶律楚齐与三皇子耶律楚成。



其中三皇子与龙珠太子还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相对于二皇子耶律楚齐来要亲近得多,说话也随意一些。



只是,这位小弟弟有点被母后娇宠坏了,龙珠终日耽于战事亦对他疏于管教,因此养成了一身纨绔之气,倒是二皇子楚齐老成持重在气质上与龙珠更相近些。



龙珠太子看着两支绵延不绝的大阵仗排场,又各扫了两位风尘仆仆特意赶来讨他“大婚喜酒”的弟弟一眼,皱了皱眉头,淡淡说道:“此是战地,亦不可随意饮酒作乐,若两位能够管束好各自部属,就驻扎歇息两日即回上京去吧,不可久留。”



上京离此地一千八百里之遥,而两位公主之死仅一夜之间,两位皇子即使消息了得,也不至于夜行一千八百里赶至。



最大的可能性就是,他们原本就是赶来看龙珠太子笑话的。



因皇太后与皇后势均力敌,每日里争闹不休,连父汗都难以决断,将疑难杂症推给了前线的龙珠,而龙珠迟迟不肯返朝回京也正因此。



所以两位皇子一旦得知公主追至前营,这热闹不凑,岂不是过期不候?



而且,他们两位一定也是带着皇太后与皇后各自的使命,前来打探龙珠太子的最终决定。



只是,如此一来,两位新娘之死就必瞒不过他二人了。



之所以听从尉问天的提议让传说中的断案才女贺锦心介入,就是想尽早查明真相,好对各方有个交代,这两位皇弟跑来一搅和,不知道事态又将如何?



好在北汉与突厥两支庞大的送亲队伍没有跟着来凑热闹,否则不知道又会闹成什么样子?



想想都心烦,转身自顾自地朝云朵公主营帐那边而去。



尉问天也白了一眼两位赶来看笑话的王爷,甩了甩头,正欲跟着龙珠太子身后走,却被二皇子的马鞭一拦。



“这是怎么啦?太子大哥因何不高兴?我看这军营里着实未有大婚喜庆之色,难不成真的不娶了?”



三皇子上前一步直接伸手将尉问天的手臂一揽整个身体扭转去,问道:“太子大哥怎么做的决断?是一先一后还是两个同时?”



尉问天被人那么一拽一扭,甚是不舒服,心中更是不爽,冷冷应道:“两个都不娶。”



“什么?两个都不娶?那他怎么跟母后交代?怎么跟皇祖母交代?又怎么跟父汗交代?”



这些“交代”尉问天可管不着,转而礼貌有加地冲贺锦心一躬身:“锦心小姐请。”



带着贺锦心快步紧追着龙珠太子去。



楚齐与楚成这才注意到,还有一位绝妙女子一直默默地站在一旁,那清逸绢秀之气让他们也为之一震。



望着尉问天与贺锦心离去的背影,两位皇子张着嘴似有所顿悟的样子。



“二哥你说,大哥两位公主都不娶,是因这位美人吗?”



瞧尉问天那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越想越是觉得此女与龙珠太子必有瓜葛。



二皇子自打发觉贺锦心的存在开始,目光就未曾稍离过,直至贺锦心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十几顶营帐后面,还不舍得收回目光。



“妙,妙不可言。”



耶律楚成若有所思。



贺锦心随着尉问天到得云朵公主的营帐跟前,却见那马夫矗立于帐侧。



虽然仍旧是戴着一顶破毡帽,脸上也比昨日脏黑了许多,但在贺锦心看来,却是如此的可亲,不禁冲着他灿然一笑。



马夫的身体似乎也震动了一下,黑脸上有些不自然,掠过一丝慌乱,继而低下头去,习惯性地将脸庞藏在破帽下。



这个女子自昨日被丢进马厩来,就是一脸脏兮兮,形容憔悴不堪。



而此时此刻,走在他面前冲他笑意冉冉的女子,身穿一身不合适的粗布衣裳却依然显得神清气爽的奇妙女子,还是昨日马厩里那个哭哭啼啼泪沫儿横飞的小丫头吗?



况且这一笑顿生百媚,胜似春光煦日,怎不教人心慌意乱?



龙珠太子瞧了一眼马夫,皱了皱眉,匆匆进了营帐。



尉问天紧跟着龙珠太子也进了营帐,却又从帘子里伸出颗脑袋来,冲着贺锦心嚷道:“只不过别了几个时辰而已,用得着这么如隔三秋的样子嘛?快快进来,看看这美人到底是不是自杀死的。”



贺锦心被这么一嚷,象是心事被人识破,红了脸进了营帐,马夫则随后进来,站在门边一角。



锦心觉得心中暖暖,不管他站在毫不起眼的角落也好,一言不发也罢,只要他在,便是能够令她心安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