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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至而澜起兮 第四章 人间烟火

长风至而澜起兮第四章

人间烟火

苍梧密林中树影幢幢,满月清辉被头顶黑云遮住,一点也撒不下来。

谢平的战马扬起前蹄,无论谢平如何加紧马腹,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牲畜天生有着人类无法比拟的对危险的感知程度,当一匹马不再向前走的时候,一是它已经疲倦到极致,或者是,前方有着令它极度恐惧的事物。

“滴答——”

一瞬间,四周的声响好像都消失了,只剩下若有若无的水滴声。

“停下!”梁文广瞳孔缩紧,猛然间心脏一跳,但他还未曾环顾四周,下一秒,羊肠小道右边的树影开始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疯狂晃动!在夜幕当中,如同鬼影登场,偃旗息鼓的阴风也在这一刻咆哮着卷土重来,卷起满地碎叶,在马蹄边打着旋儿。

雨好像比原先更大了,地上泛起的味道也不大像是寻常的湿泥土味,倒是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一股不祥的预感直冲面门,凉意直窜上梁文广的脊背,他握紧了手中的龙渊剑,示意周围人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安全的圈。

这时,树影的晃动停止,想象中的偷袭并未发生。

就在梁文广自嘲着自己草木皆兵时,身后谢平惊惧的声音传来:“梁江军,你的盔甲上怎么会有如此之多的血迹,你受伤了吗?”

梁文广心中一惊,伸手摸向盔甲。

在暗夜当中,一滴滴猩红的血液伴着雨滴,在铁甲沟壑之间缓缓流动。

冷甲上全是鲜血!

他自出城之后未曾见血,这满身的血又是从何而来?

此时又是一滴豆大的雨滴砸下来,好巧不巧的就落在了梁文广眉心,他抬手一抹,手上一道暗红。

“这不是雨水,是...是血!”

“天降血雨,是妖异之相!”

在众人的惊叫中,梁文广嗅了嗅手指,血气直冲脑门。

这哪里是雨,分明是血滴!

天上落下来的雨,早已不知何时变成了黏腻不堪的血。

就在众人大骇的同时,上空一道电光映亮了密林。

梁文广缓缓道:“不是血雨,是...尸林。”

谢平循声抬头,发现在分明的白光之下,高耸的树干上不是并不是寻常的树杈,而是许多还在滴落着鲜血的尸块!

而他们正身处在这尸块带来的连绵血雨之下。

这密林当中,怎么会有死人,这些人到底遭遇了什么,会被人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吊在树上?

但求援时间紧迫,梁文广与众人已经来不及深究,只得粗略的记下了此地的位置,准备待到来日再看。

正待谢平继续欲策马向前时,他们听见,头顶的尸块居然发出了细微的呻|吟声!

“梁文广,抬头!”

“文广,快将我放下来!”

那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梁文广惊得松开了手中的缰绳。

那是整日里在训兵场、营城内时时刻刻绕在他耳边的声音——是林青恒和司宏。

他绝对不会认错。

寻常女子多声娇,唤起人来软软糯糯的,可是林青恒的声音却偏冷,如同隆冬厚雪下埋着的薄剑,很容易分辨。

司宏嗓音一贯沙哑,穿透力又强,平日里总是隔着三个帐子都能听到他在胡侃,此时又怎会认错?

梁文广脑子里的弦拉紧了好几个时辰,接连而至的紧张与担忧将这根细细的弦拉的越来越紧。这两声呼唤一起,他心脏又是一紧,脑子里的那根弦“啪”地一下断了,理智在瞬间被恐惧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翻身下马,有好几秒都不晓得自己身处何地,只能听到远处仿佛有呜咽声,就随着这声音直直奔向前去。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此?难道北陇城破了,所有人都战死了?

还是自己的动作慢了,已经来不及了?

都怪他,北陇妖鬼压境,他应该再快一些的。若是他再快一些,就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这种想法在远处的求救声中如见了光的水藻一般疯长起来,然后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与此同时,梁文广身后的将士们也仿佛中了蛊一般。谢平表情呆滞地下马,随着远处的飘忽的声音,齐齐地僵着身子向吊着尸块的林子深处走去。

·

密林深处,一颗低矮的树卧在正中。

这棵树被山火烧了大半,但没烧完,一截焦枯濒死,剩下的部分碧绿葱茏,就好像戏台上的名伶耍了小性子,只上了一半的妆就不管不顾地开场,全然不顾台下看客的观感。

在那段焦枯的树干上,蹲着个通体黑红交错的婴孩,婴孩的身侧,还有团影子一样的黑雾,这团黑雾仿佛是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的人,软软的靠在树上,由于只是个虚影,并不能看的十分清楚。

若是林青恒在这里,必然能一眼认出,这蹲在树干上的婴孩,是只魍魉鬼,它身旁的黑雾,是来自地狱血池里诞生的魔,唤做冥梵。

魍魉鬼是颛顼次子死后所化,状若婴儿,尖尖的耳朵立在头上,长了一对血瞳,惯会模仿人的声音,呜咽时可以控制极度焦虑的人的心智。

它的声音十分厉害,能让人忘却身在何处,但有一个弱点,那便是当它发出的呜咽声遇见巨响时,便会短暂失去控制人思绪的效力。

冥梵是地狱血池中妖魔心中的幻影,它生于血池,杀伤力不强,令它为人知晓的,是它炼出的魔器血魂镜。

这血魂镜是个颇为神奇的东西。当冥梵将被迷惑了心智的人送入血魂镜内时,这面镜子便可以塑造出另一个与镜中人一模一样的人,甚至连面容、性格、说话时的语气都可以复制的与那人几乎无二,就如同是镜子中映出的同一个人。

显然,梁文广他们先是被妖鬼布下的尸块惊住,而后又被这魍魉鬼模仿的声音刺激,最后在它的呜咽声中被蛊惑着,一步步被牵引到这血魂镜的歧途里去。

·

梁文广浑身上下不知道被什么力量紧紧扯着,只知道随着那一股力量向前走。

血魂镜在黑暗里慢慢发出光晕。

恍惚间,梁文广看见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从镜中走了出来,就连拇指喜欢向内扣着抚摸小指的动作都分毫不差!

他第一次上战场时由于经验不足险些被蛮人砍掉一只小指,千钧一发之际还是司宏踹了他一脚才保住,此事过后,他半是后怕半是羞臊地接受司宏的嘲笑,从此也落下了时不时用拇指抚摸小指的习惯。

可是就连这个习惯,那假的梁文广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梁文广身体被控制,可是心里却清楚得很,他想挣脱,想大叫,甚至想一剑砍了这两只丑陋的妖鬼,可是他全身好像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蚕蛹当中,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

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梁文广”从他手里拿过龙渊剑,骑上了他的马离开了此地。

而他自己则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吸引着,正在慢慢陷入那面邪性的镜子当中,思绪也开始溃散的宛若流沙。

突然间,一声惊雷炸醒了他!

雷声巨大,足矣盖过魍魉鬼声响,炸的梁文广灵台得了短暂的清明,他转头望见了树上的魍魉鬼和冥梵,心知不妙,但无奈此时身不由己,手脚僵硬,四肢还是动弹不得。

此时,梁文广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已经完完全全的身处血魂镜的虚空空间之中,在刺眼的红色光芒下,他无端地觉得有人在窥探着他的意识,就好像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看着什么东西,令他头痛欲裂。

——那是血魂镜在窥探他的记忆。

这段记忆能让假的“梁文广”行事与他分毫不差,不被人发觉。

梁文广聪慧,他虽然不知道这血魂镜是做什么的,但当他看到了长相与他相同的东西从镜面中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

他努力地在被魍魉鬼牵引多时的思绪中硬生生的挤出一席之地,脑海中不停的想着到底该怎样在这绝地中将自己已被假“梁文广”替换了的消息传递出去。

这虚空中没有谢平,没有其他人,甚至连个活物也没有,到底要如何才能扭转这个局面?梁文广在剧痛当中慢慢蹲下身子。

反正不论如何都绝不能着了妖鬼的道,使北陇城因为他而再临险境。

·

北陇城中,天色已经微白。

又守住了一日。

陈烁在城中带人转移百姓,城外喊杀声震天,妖鬼的进攻仿佛永无止境,守城将士们正以碧血为屏,丹心为障,拼死为城中的百姓筑起了一道血肉之墙。

城中百姓甚多,东城门外又是崎岖山路,陡峭且狭窄,百姓当中有许多孩童与年迈老人,移动十分困难。

转移从半夜开始,直到此刻已经完成了一大半,只是战况激烈,不知道北陇将士还能不能撑到百姓转移完成的时候。

城西远瞻台上的林青恒已经记不清一晚上到底砍杀了多少妖鬼,她只依稀记得,一旁方瀚手中的刀都已经换了四把。

雨已经停了,电闪雷鸣的场景仿佛只是前天夜晚的无聊幻梦,但不断沿着城墙向上攀爬的妖鬼则昭示着这场未完的血战。

两座远瞻台之间连通的过道已经被尸体填满,污血遍地。

“报将军,城中箭羽已经快要用尽,妖鬼依旧猛攻不停!”司宏的甲衣已经被血与汗浸透,就连额前垂下发丝中都沁着血珠。

林青恒正在将一位被妖鬼撕掉了半只胳膊的士兵拽起来靠在墙上,好让他的血涌出的慢一些:“箭羽用完就用巨石,巨石用完便用能找到的尖锐铁器,将它们绑在一起掷下去!”

她回头遥遥望向城东百姓的方向,“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能放弃。”

已经过了一日,梁文广此时依旧未到,不知是否在路上出了什么差池,朝堂众人此时也不知道是否知晓北陇情况,若是北陇依旧孤立无援,那一定撑不过明日日落。

遍地尸首当中,林青恒脑子里又突兀地想起了黑袍的话。

“林将军,这一趟,我是为你而来。”

为她而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黑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

背后是数万妖鬼在啃噬城墙,前路如暗夜茫茫。孤单伫立的城池就快要被拖入万丈黑水,而此时无人可渡,远眺栏杆,平静的人间烟火犹隔山外山。

·

远瞻台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梁将军回来了,援兵一定就在不远处了!”

“我们有救了——”

司宏的铁甲少了一块,肩上的甲也布满刀痕和妖鬼的齿痕,他奋力砍倒了一只刚刚攀上来的夜啼鬼,见着梁文广,便朝着他喊:“文广,援兵何时能到?”

在众人渴求的眼神中,“梁文广”迎着司宏看去:“不会有援兵了,这次是绝境,我们都要死在这儿。”

人群瞬间静默,只余下呼吸声。

司宏突然暴怒,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用沙哑的声音吼着:“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像是在确定自己说的话一样,“梁文广”一字一句地道:“我们一直守卫的——苍梧山后的人,他们惧怕妖鬼,贪生怕死,不敢来救援。”

狂风呼啸当中,“梁文广”低下了头:“你们还不明白吗,北陇城,现在已经是一颗弃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