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苏霁睡在办公室。

习惯性吃了药，他却反反复复做了一整晚梦，或真或假的，光怪陆离。

那是没有尽头，接近黑色的蓝海岸。

叶尹前几年玩得放浪。他死命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有一天他心血来潮半夜将床上的苏霁拽起来，开车穿过狭窄的海岸线，油表速度加码到220，

灰色窗户开着半扇，狂风灌入耳内吹得很疼，苏霁睁大眼睛望着两边在月下甚白的砂岩，心脏几乎撞出去。

他听见血压带来的嗡鸣仿佛在耳边炸开，而那轮月亮透过遮光玻璃高高悬在跟前一晃一晃，仿佛一碰就能摘如怀中.......

第二天一早，他被电话声吵醒，刚接通那头漠然：“为什么不接电话?”

“抱歉…”苏霁忙解释。

那头已经不耐，打断道：“晚上家宴，爷爷要见你，两个小时后我叫人过去接你。“

“好…”苏霁贴近耳朵，迟疑着还想说什么，“先生，你看这个，”忽然一道陌生声音插入，“这个好看吗?”

苏霁手心猛地打滑，倏然听见自己心跳那一声节拍。

好在对面的电话很快被掐断。

他听着对面的忙音，轻轻吐出呼吸，慢慢放下手机。

叶老先生上了年纪，如今久居城外南边那片山水别墅，车开不上去，下午送苏霁来的车就停在半山腰。

他沿着窄道慢慢往走，这个季节两侧的木棉跟琼花已经半开，空气湿润清甜，枝头带着鲜嫩的新绿，很是好看。穿过一重一重花影，走到最后见有人正等在那儿。

“阿尹?”苏霁脚步不由得加快。半年没见，他很想他。

叶尹最近越发不待见他，视线刚扫到他身上便避之不及地错开。

苏霁对此习以为常，赶紧跟上去，往前走了几步，“站住。”清清脆脆一声，玫瑰黄铜门后突然探出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她还穿着骑马装，一手抱着只胖脸灰猫，咯咯笑道：“站住!”

叶尹上前，提遛她的衣领，唇角松动一分：“胡闹。”

“哥。”

叶尹的祖父叶老先生一生风流成性子女众多，本事手段一个比一个雷霆，上一代偏偏是看着最远离争斗的叶行致一朝蛰伏得了势，如今叶尹那些叔叔姑姑们全给他发配边疆，剩下的小辈们也碰不到公司实权，平时聚在一起明里暗里夹枪带棍，他唯独跟这一个妹妹关系还算不错。

“幼稚。”叶卿哧一笑仰头扒他的手，送上两个字，“哥哥你真幼稚。我的礼物呢?”她哥重女轻男，堂兄弟们全踢到天边，越发看着觉得这一个妹妹可爱无边，新款的高定礼服还没发布就有人送到她跟前，每年给她各人账户里存的钱足够买下小半座城市。

叶尹说，“回去自己看看。”

“谢谢哥!”叶卿闻言喜滋滋让开道。

苏霁往旁边站了站，静静地看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举动亲昵，忽然有些羡慕。

三个人穿过大门向里走了十来分钟，进前院，花匠抱着剪子修剪苔坪抬头见叶尹咧嘴一笑招呼：“少爷回来啦?”

“陈叔，”叶尹轻抬颔看了看四下问：“爷爷在哪儿?”

“里头钓鱼呢。”陈叔指了指方向道。

“钓鱼?”

叶尹顺着方向往花枝繁茂的院子里头走，穿过一座亭子，果然叶老爷子正提了个桶坐在八角亭下一隅钓鱼。

叶老阖目哈欠连连，脚下桶里几位娇生惯养的鱼挤在这狭小的空间不满拍尾，翻出些水花，鱼钩深入他身旁那池子，那几十尾楼兰锦鲤如宽枫叶般浮在水面吞吃饵食。因这池子引进了这山脉中的活水，养得鱼也特别肥。

叶尹停步问身旁的老管家，“怎么回事?”

“您可算来了!”贴身照顾老先生的管家冯叔忍不住心疼道：“老先生今天非闹着吃鱼，买的不要，非要这池子里的!这鱼是能吃的吗?”

吃鱼?

叶尹闻言，淡声道了句：“没关系。”

“是…”

“小尹来了?”叶老先生睡饱了，听见声气睁开眼，他最近有些老年健忘，眼神虚浮，仰着头费力半天才认出孙子：“你来的正好，晚上吃鱼啊。“

“好。”叶尹点点头，叶老先生转身看见苏霁有些不确信：“这是?”

苏霁扶着他，温和道：“爷爷，我是…”

老先生呵呵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小霁，我孙子掉在这池子里还是你给捞上来的。”

叶尹六岁那年落过水。

当初叶行致掌权后，血亲之间的明争暗斗越发摆上台面，叶尹被推下池塘时偏巧四下无人，若不是正好叫路过的苏霁瞧见恐怕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后来，叶尹便生了一场病。

苏霁未曾想到叶老先生还记得这件事，他刚要解释，叶尹眼皮一沉，冷下面容打断：“你闭嘴。”

于是他无声无息地沉默。早些年叶家支脉早叫叶行致一刀砍下去倒下不少，如今人丁单薄。

叶老先生年纪大了，脾气比孩子更任性，他忽然闹着要吃鱼，为了顺他的意，后厨晚餐特意一桌子全是河鲜海虾。

厨房还专门挑捡些刚从江里捞起来的新鲜刀鱼剁碎包了饺子送过去。老爷子好这口，最是鲜嫩。

叶家人用餐又极其讲究。客厅那张方正梨花木长桌，到晚餐时除了衣衫随着摆动细而发出小的摩挲，一丁点儿动静也听不见。

今天的虾汁水丰沛很是肥嫩，苏霁坐在老先生右手下却心不在焉地剥虾，细白的指尖沾着腥水，他没吃几口，心思全飘到身边的人身上。

叶尹背脊笔直地坐在他身边，正不紧不慢的用小件拆一只螃蟹。那一举一动间很养眼。

微博有一年曾有人拍下来叶尹某次参加某次商务会的视频，不过十几秒收藏量足足长了十多万次，后来有人说，叶总的生活日常可以作为礼仪教学。

其实旁人不知的是，哪怕这种习惯已经成为叶尹生长刻在骨头里的本能，只有苏霁见过最初时小小的孩子坏脾气那一面。小叶尹坐在比他更高的座位，也只有苏霁见过他丢杯子，摔东西闹脾气，用各种语言与法文老师对骂的模样。

“在想什么?”在苏霁出神之际，叶尹破天荒夹了筷子香辣蟹递到他碗中，微微一笑。

旁人只当叶公子难得大发慈悲，唯独

苏霁霎那间像只狮子叼住脖颈的兔子，背脊僵硬诚惶诚恐，“谢谢。”

那螃蟹裹着厚厚的辣汁，辅以浓酱炒熟，又香又辣——可惜苏霁是碰不得一点儿辣的。

他蹙着好看的眉，掰开蟹腿，看了看一副义勇就意的神色小心咬了口，舌尖瞬间刺痛卷上，辣得呼凝固吸。

叶尹冷眼看着他，那唇角无声地一抬，眉目生笑，自顾自倒了杯水在他眼前喝着。

“…”苏霁。“我说，”叶老先生吃了几口便有些饱了，和蔼拍拍苏霁的手，问道：“小尹最近在做什么呢?”

苏霁指尖一滞，抬起头。

“爷爷您可不知道，”抢先说话的是叶卿那龙凤胎哥哥叶嘉树，虽然他随了叶家的美人基因十足十的美人胚子，蠢蠢笨笨，活脱脱一加菲猫。

许是最近胆子肥起来，小爷他不但要在太岁头上动土，还要在上头踩几脚!

叶嘉树瞟了眼叶尹，“表哥前些天又上新闻了!“

叶老先生半阖目，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去，随着话点点头：“哦，新闻好啊。”

“当然好，”叶嘉树两根指头点了点桌面，捏着嗓子嗔怪道：“热搜第一的八卦绯闻能不好嘛。”

“这么说，”叶尹顺手取过热毛巾擦了擦指尖，也不看他，淡淡地说：“听起来你很羡慕?”

“我…”叶嘉树正飘飘然，忽然跟被拎着脖子的鸡崽子似的脖子一凉，咬了咬唇，硬着头皮道：“表哥，我哪来的本事羡慕你这齐人之福?”

可不是嘛?他哥那些小情人一个接一个，也没落个像隔壁季家种马那样的“好”名声，实在可惜。

叶尹轻笑，“听你话那么多，我还以为你没吃饱。厨房里还有些杂粮，你不如多吃点?”

这背后怎么阴森森的?叶嘉树本能的背脊生凉，倏然睁大眼睛，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表哥是在威胁自己——他有些怕这个堂哥，叶尹跟他爸一样，是条咬人不叫唤的疯狗!既狠毒又无情!眼珠转几圈，他离开换了攻击目标，风头一转，看着苏霁甜笑道：“还是嫂嫂大方，听到这些一点也不吃醋。换了旁人…可不定闹成什么样呢。”